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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舟

 2020/09/02/ 15:26 来源:新甘肃客户端

  叶舟,著名诗人、小说家,现任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主席,甘肃日报叶舟工作室主任。著有《大敦煌》《练习曲》《边疆诗》《叶舟诗选》《敦煌诗经》《引舟如叶》《丝绸之路》《自己的心经》《月光照耀甘肃省》《漫山遍野的今天》《漫唱》《西北纪》《叶舟小说》《我的帐篷里有平安》《秦尼巴克》《兄弟我》《诗般若》《所有的上帝长羽毛》《汝今能持否》《敦煌本纪》等。

  作品曾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小说奖、《人民文学》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2019中宣部全国文艺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甘肃省领军人才(第一层次),甘肃省文化艺术代表人物。

  创作谈

(专访)他用小说为敦煌立传,在文字中再造一座沙州城

  在国内文坛,叶舟以写诗闻名,诗文集《大敦煌》更是奠定了他在诗坛的地位。历时16年,叶舟的首部长篇小说《敦煌本纪》于2018年12月问世,入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这部109万字的煌煌巨作,暗藏着叶舟的文学野心,也淌露着他对敦煌的赤忱之情。

  评论家张莉认为:“《敦煌本纪》是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惊喜,这是小说家叶舟历时经年之作,百万字书写的敦煌,雄浑辽阔,惊心动魄,那里埋藏着属于我们的西部精神,一种令人惊异的少年中国气。”

  “敦……煌……这两个字多美妙,每次发音就感觉好像有遥远的回声。”叶舟毫不掩饰他对敦煌的迷恋。他出生在兰州一条名叫“一只船”的街道,距离兰州火车站不远,来往的路人川流不息,对远方的想象在他心中埋下种子。等到念大学后,叶舟开始频繁往外跑,他找到了沙漠戈壁,来到了河西走廊,最后遇到了敦煌。

  “从兰州往西,越过黄河,翻过乌鞘岭,就是连绵的祁连山麓,由东至西驻扎着中国西北最强劲的四郡两关——凉州(今武威市)、甘州(今张掖市)、肃州(今酒泉市)。肃州以西过嘉峪关,再过安西县就到了甘肃最西边的沙州,也就是今天的敦煌。”

  叶舟就像是一幅“行走的活地图”,充满激情而又细致无比地讲述着他和敦煌的缘分。

  从19岁写下第一首关于敦煌的诗开始,敦煌给叶舟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灵感和素材。大学毕业后,叶舟当过中专老师,随后又进了报社当记者,唯一不变的是一直在写敦煌。

  2000年春节,叶舟因报社采访任务前往敦煌。正值大年初一,闲来无事的他独自徘徊在宕泉河两岸,凝望着莫高窟。“天地之间仿佛万籁俱寂,一层层叠加上去的佛窟就好像横亘在天地间的一本大书。刹那间,我下定决心,一定要用一部长篇巨著报答敦煌这座精神家园。”

  如今,《敦煌本纪》这本巨著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在这部小说中,叶舟虚构了三大家族,索氏、胡氏、沈氏,他们的命运交织,隐匿着河西走廊的来路与归途,也构筑了敦煌在半个世纪时代变迁中的缩影。近日,羊城晚报/羊城派记者专访了叶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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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舟作品《敦煌本纪》

  记者:你的敦煌情结,最早追溯到什么时候?

  叶舟:应该是大学时期。还记得第一次在图书馆看到一本关于敦煌的画册,图文并茂,让我非常神往。壁画神秘莫测,关于敦煌的歌谣、歇后语也非常有意思。现在回想,可能最重要的就是“敦煌”这两个字。我特别迷恋这个词,也痴迷于它的发音。敦、煌,每次发音就感觉好像有遥远的回声。

  念大学时,母亲每周给我5块钱,在学生中是富裕的,加上学校每个月发20.5元,我拿着这些钱买书、往河西走廊跑,就像野孩子一样,好像总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吸引我。

  记者:现在回看你刚“出道”的作品,是不是冥冥中注定了和敦煌的缘分?

  叶舟:年少时的写作充满奇幻的想象,欠缺人生社会经历,但想象力饱满。早期我写诗为主,但大二就在著名的文学刊物发表了小说,只不过那时我更侧重诗歌。我写了很多关于青藏高原的诗歌,跑遍整个新疆境内的帕米尔高原,还写了很多黄土高原的作品,而这三大高原的中心就是敦煌,所以我常说:敦煌是我诗歌的首都。

  文学是有版图的,作家所有的想象驰骋和表述,也有自己的疆土。好作家能在文字中建立自己的王国,有属于自己语言的穹顶。对我来说,整个丝绸之路就像强劲的脊椎贯穿在我的文学王国,将我的所有想象支撑起来,支撑起我的诗歌、散文和现在的《敦煌本纪》。

  记者:说到敦煌,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莫高窟。

  叶舟:对,今天如果有人说要去敦煌旅游,一定指的是去莫高窟。但莫高窟不是敦煌,敦煌不仅是地理坐标,而是文化地标。敦煌至今是活着的,有自己的心跳和脉搏,整个敦煌文化的灵魂是莫高窟,但其他地方也是活的。

  比如鸣沙山,每天大量的游客上山把沙子踩下来,晚上大自然轻轻吹一口气,风又把这些沙子吹上去,形成完美的弧线,这不是画家能画出来的。

  敦煌是上天的造物,而莫高窟是它的心跳。玉门关、阳关至今也还活着。当年李白、王昌龄吹过的风,仍然吹到今天。从文化的意义来说,敦煌一直活到今天。而艺术常说常新,要做的是去重新发现它的纬度和走向,当你打开窗,有新的阳光照到殿里。

  记者:在你之前,也有很多作家写过敦煌,你觉得自己的不同之处在哪?

  叶舟:书写敦煌的优秀作品确实很多,这和敦煌的独特性有关。敦煌就像一眼荒漠甘泉,活人性命,养人魂魄,谁都想来饮一碗净水。这些作品我基本看过,我得知道前辈写了什么,到了怎样的水准。之所以这么多作家写,《敦煌本纪》是野生的,目光平视,春秋丛聚,像是旷原上那一片故事的胡杨林。

  起笔时我立下念想:这部小说要建造一座20世纪初的沙州城,在城外的二十三坊内,安顿下身世各异的苍生赤子,充满人间烟火,让他们活命于一幕幕湍急而颠沛的光阴中,看尽人世上的悲欢炎凉。

  我想知道,大地上敦煌百姓是怎么生活的,想闻到人间烟火气,听到鸡啼狗吠、夫妻吵架、孩子哭闹的声音。这是一座充满世俗情怀的敦煌,在这儿上演着众人的爱恨情仇。

  记者:你为《敦煌本纪》准备了多久,还做了很多资料考证?

  叶舟:虽说写的是敦煌,其实写的是河西四郡,《敦煌本纪》是我“丝绸之路三部曲”的第一部。在这里,饮食文化习俗乡规是一样的,我能听出酒泉人和张掖人说话之间细小的差别。

  在查找有关河西走廊的资料时,我发现有些地方用了一些古词,比如“解释”,用的是“释解”;“介绍”,用的是“绍介”。

  现在凉州以北靠近腾格里沙漠,有一个县还在延用这些古老的词,比如“你吃你喝”,他们说的是“彼吃彼喝”。这样的语言方式,和带着旧日颜色的沧桑古老的词,是我要掌握的。

  小说里我写到“吃胡锅子”,但实际上我只吃过一次,网上也没有搜到准确的做法。我问朋友,没想到他们吃了一辈子,结果也答不出来胡锅子的高汤究竟是用什么熬的,有人说是猪骨头汤,有人说是鸡汤,后来我找到当地老人。

  对方说,在新中国成立前,胡锅子都是过年才吃的,一定是用老母鸡炖的汤,但现在用什么炖汤的都有。听她这么说清楚,我才释然,才敢写到小说里。

  记者:也是这些实打实的细节,撑起了这部给敦煌作传的小说。你怎么看小说的虚构和真实?

  叶舟:小说是用最真实的材料,打造虚构的世界。小说不是瞎编,细节一定是确凿无误的。而虚构到了一定程度,会超越现实的真实。艺术讲究的是最高级的真实,比如人物命运、道德伦理等等,而这种最高级的真实,也是最高级的虚构。

  记者:听你现在的描述,感觉整个创作过程是非常享受的?

  叶舟:现在回望是很享受,但其实过程是痛苦的。从2000年动念,这十几年一直在构思,期间也被工作缠绕,整个故事像胚胎一样在慢慢长大,总会有瓜熟蒂落的时候。到最后,认知、经验、笔力、体力都积累到了一定程度,觉得是时候让这个婴儿长大了。

  酝酿的过程漫长而痛苦,但写起来非常快,写了将近两年。基本按计划一步步扎实推进,密度很大。好小说就像优良的树种,比如银杏、松木,要有坚实的密度。

  长得缓慢,但很坚硬。长篇小说一定是在地上一步步走出来的,短篇小说可以在天上飞,长篇一定要扎实走出深度和广度。短篇像泼墨,而长篇是工笔画,必须细致地镂刻出来。

  记者:给敦煌立传,这不是一般人敢写的,写的时候有心理压力吗?

  叶舟:刚开始其实也没想立传,就像母亲无法预测自己生出来的孩子有多重。这次也是在写作过程中慢慢打开的,感觉是个大家伙,自己也很兴奋,同时也压力倍增,有时会被自己吓一跳。

  写作就像在划桨,往前划出去,又是一片新风景。那些毛茸茸的、沾满露水的细节,闪闪发光。这是小说的美妙之处。

  记者:那你怎么看之前的写作和这部《敦煌本纪》的关系?

  叶舟:此前所有的诗歌写作,培养了我对语言的敏感,组成了属于叶舟的词汇表,这是基础材料,形成我的腔调和美学。之前的所有中短篇小说,培养了我的叙事能力。

  之前所有的写作,都是给《敦煌本纪》做的铺垫。语言、经验、想象、细节全部准备好。就好比你要盖房子,总要先把石头准备好,打好地基,搭好梁子,再一块块砖砌上去。

  羊城晚报记者 何晶

  代表作

我的帐篷里有平安

  门是半扇式的,没有天,也没有地,就挂在门框中段,齐腰高。

  多半是因为酒鬼。原先的门是完整的,但酒鬼们来喝酒时,一般不敲门,而是伸出蹄子踢,把门的下半端给踢烂了。老板不去锯酒鬼们的腿,反倒把门锯掉了天和地,剩下半截子,随便挂在上面,摇摇欲坠,一口气就能吹垮似的。当然,和气生财么,谁也不会跟钱去结仇。老板惹不起酒鬼是另一重原因。——夜深了,八廓街上灯火缭绕,烤羊排的气息逶迤流淌,让风吹远,被转经的信众们裹挟上,弥洒一片。酒鬼们吃完肉,喝饱了酥油茶,给肚子垫了底,便纷纷往这家客栈拢过来,个个揣着一布袋的碎钱,都想大醉一场。据说,一个男人只有喝醉了,才会梦见佛光,比念上一万遍嘛呢(六字真言)还强。

  这家客栈是拉萨城里最红火的,不说人,光门口拴下的马,一晚上就能拉出十七八车的粪。白捡的,把粪运到拉萨河的对岸当肥料卖掉,又有一笔不错的收入,老板肯定在背地里偷着笑。进去一拨人,门扇上嵌的青铜铃铛就要滴铃叫上一叫,小伙计们闻讯而来,先给客人敬上一条哈达,再引着路,顺利安顿在闲空的位子上。另外,门扇上还钉着一块氆氇,老板每天拿起竹笔,都会在纸上写下酒的名字和产地,再用一把匕首插在彩色的氆氇上,像个告示,以示郑重。喏!今晚上的酒水叫“擦哇”,意思是“一半的酒精”,是用青稞酿的,来自后藏的安多地区。那里靠近拉卜楞寺。价钱么,哼哼,当然不会含糊。

  将近半个月,我天天晚上站在门口,眼睛都快花了。

  入秋后,天开始变凉,星星们在头顶上打着寒战。即便乌鸦是金刚护法的化身,此时也怕冷,早已踪迹难觅,音信皆无。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袈裟,把肩膀护严了。其实,我完全可以跑到大昭寺门前去取暖。那里的僧俗们不舍昼夜地煨桑点灯,站在火堆旁,人不会感冒,也不会打愚蠢的喷嚏,惊吓了天上的神佛。另外,那里还可以看见谁的等身长头磕得比较好,谁的心更虔敬一些,谁的嘛呢更悦耳。这半个月以来,整个拉萨城都在过雪顿节,西藏十三万户人家都往圣城里赶,一来供养寺院;二者,可以参加节日的庆典,祝贺丰收,祈福明年的风调雨顺,牛羊满圈。——傍晚时,我在冬宫(布达拉宫)里吃的饭,没喝酥油茶,喝的是新鲜的酸奶。雪顿节的意思就是酸奶节嘛。到现在,我还能听见袈裟下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地叫,像藏着一只小羔羊,闹夜,始终不肯去睡觉。刚搁下饭碗,我看见尊者踅出了囊谦(佛堂),一摆手,冲我神秘地撇了撇嘴巴。我立时明白了,给周围的喇嘛们装了装样子,就说肚子疼,告退出来,便尾在了尊者的后头。我跟上尊者七拐八转,出了宫后的一个暗门,悄悄进了城,混入了八廓街上的人群里。

  人多得像一锅煮烂的稀饭,挤挤挨挨,打头碰脸的。

  天知道,这一段时间里,尊者每晚上钻进客栈里做什么。他饮食规律,又不沾酒,兴趣就更寡淡了。他是佛爷,我是个卑贱的侍僧,当然不能去打问,冒犯尊者的威仪。我像一根经幡杆子,站在客栈门前,心里空荒荒的,只好问天打卦,数天上的星星。有时候,尊者也会体恤我一下,在半扇门后露一露脸,冲我招手,喊我进去喝奶茶,祛祛寒气。我忸怩一番,委婉地拒绝,脚下像生了根。一个小小的下人,岂能跟法座同台?!偶尔,尊者会突然跑出来,问我要钱。我就打开布袋子,给他一把碎银子。我贴身侍奉多年,很知道尊者对钱是没什么概念的。一高兴,尊者会用一坨银子买一根竹笔;或者,用一两黄金购下一本空白的册页,还嘻嘻然地说这是印度或尼泊尔的纸莎草装订的,可以写道歌。我见尊者那么开心,也就没说上当受骗的事。我不想捅破。

  这不!八廓街上出现了一个卖艺老人,抱着一把旧弦子,在弹唱格萨尔老爷带领藏军,将一股妖魔降伏的事迹。我见过他许多次。听人讲,他的年纪在78到162岁之间,总之很老了,老得像一只穿破的皮靴子。还听说,他此前是贩羊毛的,一点不识字,连30颗藏文字母都念不全。可有一回,他路过药王山时遇见了雹灾,躲在山洞里睡了一大觉,醒来后,他就会说唱全本的故事了,身畔还多了一把旧弦子。

  他是一枚异熟之果。我思想,他一定是被佛祖摸了顶。

  我挪开步子,刚想上前去听弹唱时,尊者急匆匆地从客栈门里跑出来,喊我的名字。尊者说,“仁青,我让你保管的那枚金刚杵呢?快拿给我,我真的有用。”我恭顺地致了礼,低眉说,“尊者,这枚金刚杵就挂在我的脖颈子上,我不能给你,它是纯金的,可值钱了。”看家护院,不能随便舍财,这也是我的义务,我必须尽责。尊者揪了揪我的鼻子,揶揄说,“小气鬼!快给我,我又不是去乱糟蹋,我是拿去送人的。”我愈加低下了腰身,不敢瞻仰天颜,嘟哝说,“呃!是去送人呀,那就更不能给你了。要知道,这枚金刚杵是上一世佛爷传下来的,是布达拉宫的圣物,不可外流。”尊者呵呵呵的发笑,像在给我开示,笑得我一头雾水。尊者说,“对呀!上一世佛爷传下来的,可传的是我,又不是你仁青,你咋能不让我做主说话呢?”——这是一句申斥。我吓慌了,忙将金刚杵摘下来,双手呈给尊者。

  这时,客栈周围的路人们停下脚来,往尊者和我的身上看,好像一个下人闯了祸,在受主子的训斥。我叮嘱尊者说:

  “能不给,最好不给。法王,这可是你的传世宝贝啊。”

  尊者忽然击了一下巴掌,示意我闭嘴。尊者说,“别乱嚷嚷了,这里没什么法王,我的名字叫宕桑汪波。记住喽!”

  “我记下了,少爷!”

  “嗐!今天的运气不坏,我碰见了一个山南来的少年人,会讲无数个莲花生大师的故事,都是善行与妙果,好听极了。”尊者扬了扬手里的金刚杵,眉飞色舞地说,“还没听够,会很晚的!你要是等不及,你就先回宫里去,看你,哈欠都打出来了。”——显然,金刚杵是一件赏赐。等一下,它就会挂在那个少年人的脖子上。我有点嫉妒,却也无奈。

  “不回!我在外边等。”

  “呃,我自己能找见回去的路,放宽心吧。”

  尊者道。

  “可我找不见,我需要尊者的莲花脚印在前头引路,要不我会迷失的。”我一再执拗,谨守义务。

  “你呀你,人小鬼大,也会讲恭维话?”

  尊者讥讽说。

  我闭紧嘴巴,不露痴相,一时间恼恨起了自己。

  尊者离身,对周围的路人们笑了笑,仿佛他认识他们很久了,还打了几声招呼,遂脚步轻盈地推开半扇门,兴致盎然地走进了客栈里。哦!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脊背上早就孵出了一层汗,也不是紧张,更重要的是担心那枚纯金的金刚杵。哎哟!担心很快就被忘掉了,原因是一群路人拢了过来,围住我,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好像我是一只山里的长毛猴子似的。

  我掀开袈裟,透了透气,凉快死了。

  有人问,“喂!小喇嘛,刚才那个鲜衣怒马、气度不凡的青年是谁呀?啧啧,长相那么好,双耳逶长,两臂过膝,真的是一副观世音菩萨的颜容呀。”我早有预备,不想回答这些愚蠢的问题,便敷衍说,“我家少爷!先时当过一阵子喇嘛,他现在还俗了。我是少爷在寺里时的朋友,结伴来玩。”夜色深沉,我听见一个个嘴巴都洞开了,舌头在赞美,在叹息,在艳羡。又有人问说,“他一定是贵族吧?听他的口音,准保是门隅一带的人,那可是圣地呀,刚出过一位大法王。”我心里痴笑,暗暗说,算你眼睛里有水,尊者就是在山南门隅被认定为转世灵童,坐上了布达拉宫的无畏狮子大宝法座的。但我嘴上却说,“其实,我家少爷叫宕桑汪波,来拉萨城朝佛的。”

  “带了几千头牛?”

  我不答,指了指天。意思说,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几万只羊?”

  我摸了摸头发。

  啧啧!——他们面露讶色,舌头卷起来,古怪地叫,仿佛嘴巴咂着酸奶,赞唱不止。我得意地撑开袈裟,兜住身体,裹紧自己,还扬起了下巴。见我爱搭不理的样子,路人们也就没了闲情,一忽儿就散光了。

  再找那个弹弦子的艺人时,也没了踪迹。耳朵里全是八廓街上的嘈杂声,一锅稀饭又滚开了,水面上有牡丹花般的层层涟漪。

  客栈右首,是一个露天的马厩,客人们的坐骑都拴在里头,饲料免费。一眼望去,马的品种个个俱佳,衬得上主人的身份。其中一匹炭黑色的跑马,几乎有一丈高,正打着响鼻,声震四方。看得出来,这匹马是从康巴藏区来的,差不多值一百两金子吧。左首,紧贴着客栈的是一家卖唐卡的铺子。这么晚了,里头仍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画师们安静地盘坐在氆氇毡毯上,一笔一画,细心描着画布上的菩萨样子。听说,一根菩萨的眉毛,就要画上大半夜方可停笔,这当然算得上一桩功业。我空荒了一阵子,便想去唐卡店里转转,沾沾佛像的吉。

  孰料,八廓街上涌来了一大帮人,吵吵嚷嚷的,停在唐卡铺子前,借着店内明亮的灯光,开始玩起了游戏。

  游戏叫“插刀子”,我早就玩腻了。雪顿节前后,拉萨河谷底也就进入了雨季,每天晚上都会下,天亮就停了。昨晚也不例外,雨虽说不大,但此刻地上是软的。一帮人稀稀拉拉的散开,先在湿地上画好了方格,然后退出去七八丈远,开始打赌,看谁把刀子掷得远,投得准,恰好插在事先敲定的那一个宫格内。反正也无聊,我便袖手一旁,看热闹,磨时间,等待尊者出来,好护送他赶紧回囊谦里歇息。我是个侍僧,我不能忘了自己的志业,怠慢了法王。

  问题在于,我看着看着,鼻子就快气歪了。哎哟!一帮顶天立地的粗汉子,笨手笨脚的,就像刚嫁人的新媳妇一样,竟然拿不好一根绣花针。投不准不说,有的居然扔到了自己的屁股后边,像一句日喀则的谚语说的那样:我指的是西门上的城楼子,你却是东门上的笨猴子。我忽然失笑起来,一下子笑得弯下了腰,笑得肚子也疼得抽筋,眼泪哗哗的。一帮人停下来,面面相觑,不知道我发的什么疯,中了什么蛊。这时,有一个黑脸踱过来,质问说:

  “小喇嘛,你笑话我们呀?有本事,你投一下试试看。”

  “呃!那你选一个宫格吧。”

  我慨然道。

  “嗬!看你的手也就是翻经书摸念珠的,你要是能投中的话,我拜你为师,包括大家。”——黑脸递给我一把刀子,又去指定了一个方格,讽刺说,“要是插不中,小喇嘛你翻个跟头给我们瞧,我就饶你一马。”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一掀袍衣,出手如电,将刀子钉在了目标上。

  不用问,他们先是不服气,七嘴八舌,说我凑巧的,简直撞了大运,其实没那么神。又有人递来刀子,我投中了,还有人来递,我全都接上,就当是一种试探吧。后来,我脚下居然堆了十几把刀子,刀柄上的缨穗花花绿绿的,纷纷央求我表演。——真的!我不吹牛,出家人不可妄语,我在剃度为僧前,一直在家里放牛。牛在草坡上啃青时,我就自己玩“插刀子”,技不压身,我差不多算童子功吧。我表演完了,没一次失手的,绝对震住了他们。我知道人都会有嫉妒心,黑脸也算不上太过分。黑脸说:

  “这里太窄了,施展不开,不如我们去拉萨河边,那里开阔?”

  “呃,乐意奉陪!”

  我态度笃定。

  “那么请!”黑脸相邀,弯了弯身子。

  离开了八廓街,我被一帮人簇拥着,夸赞着,相搀着,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道里。巷道很杂乱,污水横流,会闻见死鼠死猫的腐烂气息。每一年,来自藏地的信众们都麇集此处,围绕大昭寺,一圈一圈地扩远,密密麻麻的驻扎起来。或是盖一座简易的土坯房子,或是支起牛毛毡帐,错错落落地生活着,早晚朝佛,经年不散。其实,这怨怪不了他们,有的信徒家中有病人,许下愿,要磕五六年的长头;有的为躲避仇家,大隐于此,连肤色和样貌都渐渐变了;还有的,纯粹是懒汉和酒鬼,知道拉萨城里的日子相对容易,便拖儿带女,天天去磕头的人群里伸手。——看在佛爷的面子上,谁也不会计较。儿女们的肚子里装满了酥油,一个比一个胖,胖得像供养池子里的千年龟。

  我被护持着,夹在队伍的中间,穿过巷道。

  逼仄处,仅能容一个人侧转身子过去。更多的时候,我的左右都有人搀扶,生怕我被湿漉漉的地皮滑倒,啃一嘴的烂泥。呵呵!前头竟有人开路,喝退一两个路人,令他们避让。冷不丁,脚下蹿出来一群獒犬,颈上都箍着一只只红色的羊毛项圈,冲我呲牙咧嘴,低声咆哮。这时,我听见黑脸开口发话,念了一下嘛呢,又念了一句咒语。獒犬们登时肃穆下来,夹紧尻子,灰溜溜地跑了,比乌鸦还快。在巷子的尽头,忽然站起了一头公牦牛,不停咀嚼着,裆里的睾丸和家什悬垂下,比一块磨盘还大。我有点骇然,不敢看它,它却用挑衅的眼神射我。

  黑脸见状,慢慢踱上前去,一下子扳住了公牦牛的犄角。公牦牛在抵他,弯刀般的犄角差一点刺破黑脸的肚皮。但黑脸汉子不费吹灰之力,猛地一撑双臂,就将公牦牛举了起来,举在头顶。

  公牦牛不大,中等,可怎么也比十万块玛尼石要沉。黑脸抽空瞅了瞅,发现不远处有一堆干草垛,用来过冬的。黑脸气沉丹田,猛地一甩胳膊,公牦牛飞了出去,陷在了草垛中。害羞死了,它半天都没咳嗽一声,也没出来道个歉。

  我失笑了一下,继续走。

  距河岸不远了,我能闻见河水的味道,鼻尖上湿漉漉的。夜色也柔,洗浴着头顶的星星们,让它们烁亮,给飞行的度母们引路。偶尔,人的喘息和脚声惊起了草丛间的夜鸟,呀地一叫,在黑暗中一步步滑远,也看不见摔没摔跤。此时,还能听见河水冲击礁石的声音。礁石上一定刻满了彩色的经文,水冲一遍,等于念诵了一遍嘛呢。这个季节,拉萨河时常发脾气,用洪水裹挟着上游的树木和死牲口,不问青红皂白,一泻千里地往下跑。但今晚上,拉萨河很静,静得仿佛在焚香,也仿佛一尊从四川背回来的瓷器,敛尽了人世上的一切喧嚣。

  我边走边卖弄,告诉他们该怎么执刀,如何出手,力道要用几分,准头该咋找。以前,我见过几次尊者在冬宫大法会上讲经说法的样子,我其实学的是尊者的口气,手势也像,表情也学着庄严。我这般照猫画虎,他们当然懵懂不知了,继续恭维我,说我的好话,让我的耳朵很舒服,慢慢发软。我讲解完后,另有几个人单独来提问,我就停下脚,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开始比划。——比划完,刚收了势,我甚至有点气喘吁吁的,却忽然间觉得眼前一黑,被一条牛毛口袋罩住了脑壳,四肢被叉住,动弹不得。

  佛爷呀!我被绑架了。

  我突遭黑手,像一块酥油喂进了别的嘴里。这一刻,我立时明白了,原先他们在演戏,一步步的诱引我,让我自己送上门来。

  我真蠢!

  我的蹄子乱踹,拳头挥舞,尽力挣扎着。在这个红尘世上,我才活了十七岁,还没有看够风景,身体没长开,拳头也不够硬。我不贪,不嗔,不痴,我知道心上的戒律。对!我喜欢做一个喇嘛,也喜欢读《五明》经书,更喜欢在尊者的囊谦里擦拭佛龛,给尊者沏茶点灯,供奉一日三餐。我知道有一道宫墙将布达拉和拉萨城隔开了,我对宫里的999间房子滚瓜烂熟,却对俗世上的恩怨一无所知,也不曾结下过仇人和冤家。我猜,他们肯定认错了人。——迷离中,我感觉自己被抬了起来,架在半空中,一帮人往远处跑去,哑默无声。

  我的袈裟被风掀开,衣袂飘飘。我越缩越紧。

  我一直在踹,每一脚都踹在了棉花垛上,软绵绵的,毫无反应。我的拳头挥出去,打着空气。偶尔,拳头好像砸在了某个家伙的鼻子上,砸出了鼻血。我嗅见了一丝丝的血腥气,在清冽的夜风中很刺鼻,也很解恨。我被举在空中,像一只风筝那般滑行,滑向了夜幕的深处,滑向了拉萨河的滩涂。其实,我根本看不清夜色,牛毛口袋罩在头上,一团黑暗比铁还黑,也更坚硬。——恰在这时,我想起了尊者。尊者晴朗的颜容浮现在我的心里,比满月辉煌,照临我,给了我加持和信念。顺便,我还忆起了尊者前一天在囊谦里,用竹笔写下的一首道歌:

  这么静,

  比诵经声

  还静。

  ……本来是去远山拾梦,

  却惊醒了

  梦中的你。

  我闭上嘴巴,精气内敛,凝神不动。

  这样,我的分量更重了,压得他们吭哧吭哧的,发出了牛喘声,脚步也慢了下来。我有点失笑。我这一具凡体肉胎,从没敬受过如此的恩遇,竟然被当做了一尊佛像,被一帮粗汉子们抬举着,向一个不知名的龛笼上归位。眼底里漆黑如墨,但我的耳朵亮了起来,鼻子也尖了不少。这时,我又闻见了河水,以及河面上升起的雾气,有一点点土腥,也有一丝丝的鱼腥,还掺杂了枯枝败叶的腐烂味道。不知怎么了,我听见拉萨河的一刹那,心中作涌,略微有些恓惶。经书上讲,一个人的一世,其实就是一条河流过,把自己的少年、青年和以后都冲走了,只不过剩下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念想、一些牵挂罢了。先时,我还不懂这一句话,太深奥,便向尊者去求证。尊者每每说,仁青啊,等将来的某一天,河水打湿了你的脚脖子,你就觉悟了。

  现在,我的脚是干的,我却恍悟了,了然在心。

  ……,涉河入林,辗转而行,我感觉身下的人群突然嘈杂起来,相互换手,挨个儿叮咛,将我一寸寸地往前传递,平稳,妥帖,毫不颠簸。听得出来,人实在太多了,比哲蚌寺后院的那一座玛尼山上的经石要多,比秋田上收获的谷穗还多,比云彩中藏下的雨滴更多。他们掐住声嗓,不敢高语,前后左右的悄悄递话,一个说,小心点!一个说,抬稳了,别趔趄!另一个又道,举高点,快把帘子打起来!——悠忽间,一团暖意扑面袭来,我不再发冷打颤,甚至还闻见了火堆里劈柴和牛粪的味道,嗅见了酥油茶和糌粑的香气,另有燃香和桑烟。不用说,我被绑架了,这里才是目的地。

  我听见那个黑脸的家伙在说,“到了!款款放下,请喇嘛赶紧上座吧。”我像一根经幡杆子,从空气中卸下来,戳在地上。黑脸又催促说,“快摆上坐垫,给喇嘛把靴子脱了,请上去!”我的胳膊被牵拽着,挪前几步,一屁股坐了下来。就这样,牛毛头套忽然被摘掉了,光明刺人,我眼底里黑了一黑。

  妈哟!我坐在一顶宫殿般的帐篷里,坐在了首席的氆氇毡毯上。

  我的眼前,麇集了成百近千的人,不分男女,无论长幼,每个人都身穿节日的盛装,珠光宝气,笑靥如花,拢着我,盘坐成一大圈。我心猜,他们一定洗了一整天的脸,梳了大半天的辫子,抹了一晚上的酥油。我闻见他们香喷喷的,像刚从煮羊肉的锅里捞出来的样子。男人们的羊毛领口雪白,妇人们的眉心里点了朱砂,鼻涕娃娃们吮着奶疙瘩,衣襟上油光斑斑。见了我,他们开始双手合十,嘴里念起了嘛呢。一时间,帐篷里嗡嗡嘤嘤的,仿佛一大群蜜蜂来送花蜜。我惊呆了,有一点忐忑,也有一种不安。——这时,首领般的黑脸汉子挪过来,边鞠躬,边给我献了一条洁白的哈达。黑脸说:

  “仁青喇嘛,请宽恕我这个部落的鲁莽之举吧!”

  我缄默。

  “哦,冒犯了喇嘛,实出无奈!”黑脸汉子用眼神逡巡了一圈,唇红齿白地说,“怕耽搁时间太多,只好动了动粗,将喇嘛你抬了进来,真是礼数亏欠呀。”

  心里打鼓,我且听下文。

  “呵呵,这座帐篷下是我的整个族人,翻山渡河,来拉萨城朝佛献供,在拉萨河旁扎起毡帐过雪顿节,已经逗留了许多个时日。可是,可是在我的部落开拔前,尚有一个小小的卑微的心愿没能满足,感觉心里空荒。”——黑脸慢慢红了起来,像有一朵彤云升起,又嗫嚅说,“仁青喇嘛,你是尊者的侍僧,如雷贯耳,今夜请你来,想请你开口朗诵,证悟我们。”

  “我只是个小僧人。”我答。

  “不!西藏十三万户人家,谁不知道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佛爷的法座下,有一个聪慧机灵的小仆人叫仁青呀。”——黑脸赳赳然的,对着帐篷下的众人朗声介绍说,“喏,都听好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仁青喇嘛,刚刚请来的客人。”

  我有些发窘,搪塞说:

  “我是仆人,没什么法力。”

  “可是,整个藏地都在传说,说仁青你对仓央嘉措佛爷的诗过目不忘,倒背如流呀。”黑脸汉子边说,边拿起五彩的供品,给三宝献祭。又喜滋滋地说,“哦,这是个恩典的夜晚!从此,我的帐篷里有平安,有了佛赐的平安!”

  “那么,绑架我,只为了逼我朗诵?”

  我质疑道。

  “仁青喇嘛,还请你悲深愿重,宽谅我的整个部落,宽谅我这一座卑贱的帐篷吧!”——黑脸停了手,合十,作揖,虔敬地说,“哦!我要坦白,我跟踪了喇嘛你许久。我知道尊者慈悲,每天晚上去散心,去采集谣曲,去灯火阑珊里习经修法。在八廓街上,我不敢去惊扰尊者的威仪,也不想打扰你去侍奉法王。可今晚上,却听见尊者对你讲,时间会很迟的,先让你回去。我想,这是一个佛赐的机缘,所以就!”

  我伸手,拈起一撮供台上的五谷,洒向空中。问说:

  “朗诵什么?”

  “哦,法雨慈云,广拔众苦,快请佛爷的诗,做我们供养的福田吧!”——登时,黑脸汉子声嗓哽咽,长身倾倒,伏卧于地,朝着布达拉宫的方向再三叩首。又说,“我和族人们干渴坏了,盼佛爷的道歌,盼得眼睛里哭出了血,心中也寂灭了许久。恩典的夜晚呀!从此,我的帐篷里有了平安。现在,我看见空行母在帐篷下飞舞,就现在,就在头顶上。”

  不作迟疑,我伸手说:

  “快!快把三弦琴拿来,让我漫唱一首尊者仓央嘉措的道歌吧!”

  我接过琴,抱在怀里。

  霎时,我惊呆了。——我发誓,我见过这一把旧弦子。先时,它还在八廓街上的那个卖艺老人的手里,还在赞唱格萨尔王爷的英雄过去,此刻却神秘地传递在了我的怀中。我想,我也一定是被佛祖摸了顶。不加犹豫,我双目微阖,开始弹拨起来,如梦如幻地漫唱起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一首谣曲。

  听得出,帐篷外开始下起了雨,在这个慈祥的夜晚。

  在拉萨河谷地。

  2011年10月于青海·塔尔寺

  新 作

蓝色的敦煌

  壹

  大雪下了半个月,将两个香客困在了莫高窟里,连远处的三危山都白茫茫一片。

  准确讲,也不是香客,其实是寺里请来的画工,在窟子里勾勒壁画。天寒时,方丈带着僧人们下山进城,躲避这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雪,但他们二位婉拒了,理由是佛本生的故事才画到一半,就此搁笔的话,才是一种蠢行和罪过。两个画工,一大,一小,小的机敏顽劣,跟一只耗子似的;大的木讷内敛,像一只瓷器那般静谧。

  午后,小的收完了最后一笔,展颜一笑,看见整个画面都活了,香音神(飞天)在墙上飞翔,妩媚动人,熠熠光辉。

  半年多的辛苦,此刻大功告成,小的不免有点儿骄矜。回头一瞥,看见大的正趺坐于画壁下,五官紧蹙,蔫头耷脑的,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小的腾身站起,紧着收拾完工具,将地上的包袱挎在肩上,准备辞行。这时,洞窟外传来了猛烈的炮仗声,雪扑了进来,风也摇晃着虚掩的柴扉,像家人们在喊他们回家过年。

  小的说:“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今天是小年呀,沙州城(敦煌)在送灶王爷。”

  对方哑默。

  小的又说:“你骗不了我,你早就画完了这一位菩萨,就差提笔点睛了,但你天天打坐入定,迟迟不画上眼睛,你不是在等我,你就是不肯回家去。”

  大的泥塑着,照例不发一语。

  小的再说:“哦,那你索性留在山上吧,路过你家时,我给你娘告知一声,就说你和菩萨在过年,不管她老人家啦。”

  言毕,他闪身出门,没了声息。

  大的自语:“不送!”

  贰

  ……四壁阒寂,寒冷像灰尘一般地落了下来,将大的完全笼罩住了。他开始瑟瑟,寒战攫取了他,手脚也奇痒无比,恐是冻伤的缘故吧。炮仗声又一次响起,提醒了他,他暗自有点儿激动,忙扯开袍衣,从怀里掏出了一支画笔。

  画笔冻僵了。他已经焐了一上午了,始终也没能将它暖和过来。于是,他将画笔含在了嘴里,用津液滋润,用舌尖吮吸。他盯着画壁上的那一尊菩萨,无眼的菩萨,琢磨着如何才能一挥而就,让菩萨睁开眸子,将佛赐的光芒投射在莫高窟,荡漾在沙州城和河西三郡,洒布在这个凄凉的人世间。他刚有了想法,却又迅速否决了,一丝慌乱让他的心更冷了。

  笔还是冻的,像舌头上含着一块远古的玉。

  以前,他可不是这样。——他曾是凉州(武威)城里最有名的菩萨高手,重金难买,一画难求。坊间传说,那年皇帝巡游河西时,对他的一幅菩萨画像爱不释手,派御林军护送回了长安,挂在了御书房里。他名声大噪,河西走廊一带的寺庙纷纷请他去作画,却每每被他拒绝,因为他是一个孝子,高堂在上,他不打算坏了自己的名节。

  这回,却是母亲亲自打发他来莫高窟的,因为母亲沉疴在身,久卧病榻,恐怕会不久于人世了。一念至此,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不是痛,更多的则是念想。

  他在来莫高窟时就发了愿,欲请这一尊新绘的菩萨作供养,为母亲的安康祈福。然而世事难料,这些日子来,他怎么也把握不好墙上的这一张慈眉善目。他需要安静,需要冥想,他需要这支画笔暖和过来,像他身体里的血那么滚烫,那么善良与柔软。

  但舌尖上的玉,不,那一支画笔仍旧冻僵着,让他无计可施。

  岂料,门吱呀一声,那只小老鼠又折身回来了。

  叁

  他迅速阖上了眼,如先时那样,安坐不动。

  小的扔下了包袱,往手上哈着气,脸呈酱色。他能感觉到,这只小鼠身上覆了一层雪,羽毛状地拂动着,悄然融化,比冻僵的画笔强上许多。他素来心软,思忖道,毕竟是一个屋檐下结伴数月的同行,不能太计较。他睁了眼,抄起火棍,想把火塘里的炭拨亮一点儿,好让小的驱驱寒。令他讶异的是,小的突地扑了上来,一脚踩住了火棍,嘎巴一下,就将火棍给踩折了,一脸的怒气。

  他仰首,用目光问询。

  小的说:“哼,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自视甚高,一直故意拖延着不去点睛,就想让我先滚蛋,然后,……然后你才能得逞。”

  他终于发话了,问:“得逞什么?”

  小的忍不住,脱口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画的根本不是菩萨,菩萨不是这个样子。你画的是令堂,是你娘。”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腼腆地说:“嗯,家母本就是我的观音娘娘,我今生今世的菩萨。这难道有错么?犯了朝廷的王法么?”

  “……没!”小的登时理屈,嗫嚅一番,又狡辩说,“可,可你娘以前是一名歌姬,河西一带的红歌姬,凉州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呀。”

  他忽然有些失败,挣扎一下,稳住了身子。

  得理不饶人,小的颟顸地说:“听说,……听凉州城里的老辈人说,那年皇上未登基,皇上来凉州城时,你娘被钦点,连唱带跳地表演了三天三夜,把皇上给迷痴了。”吮了吮喉咙,继续疯癫地说:“后来,皇上要带你娘去京城,住皇宫,可令堂没给皇上赏脸,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实难从命。那年皇上带走了好多漂亮女子,令堂是唯一辞让的人。”

  他有了哽咽,心里充满了一团墨汁似的。

  小的说:“半年后,你娘刚怀上你,你爹就奇怪地摔死了,谁不知道他是骑马的高手呀,所以大家都犯疑,心猜是皇上的人干的。”

  蓦地,他爆发了,低沉地说:“嘴夹紧!”

  小的也火了,怒道:“伪君子!……你故意拖沓,就是不想回家,不想跟你娘一起过年。你嫌弃她以前是个卖唱的歌姬,可就是她雌守了那么多年,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让你成了有名的画工。良心呢?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么?”

  “不!”他顿了顿,笃定地说:“我没有一天不想娘,想得心里都快吐血了。”

  “好,现在点了睛,你就随我下山吧。”小的不依不饶。

  他迟疑道:“可,可我想不起娘的眼睛了,昨晚上还梦见过,但天一亮就忘了。再说,这支笔也不听我的使唤,石头一般,我怎么都化不开它,如何画呀?”

  小的笑了笑:“我回来,就为了这,我猜到了。”

  他一蹙眉,问:“猜到什么?”

  “你瞧!”

  说话时,小的扯开了袍衣,捧出一只泥坛来。

  “酒?”

  小的说:“没错儿,酒!”

  他惶恐地问:“这是寺里,哪来的酒呀?”

  “也许,”小的揭开了坛口,拿起那一支冻僵的画笔,径自插了下去,敷衍道:“也许来了一位香客,匆匆供在了九层阁大佛前的香炉上。当然,也可能是一位神仙吧,谁知道呀。”

  蹙了蹙鼻子,他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尤其在这个清冽的下雪天。

  肆

  候了半天,他催促道:“化开了吧?”

  小的诡谲一笑,又威严地说:“喊我一声哥,我就告诉你。”

  “小哥!”

  “哎——”小的催逼说,“想起你娘的眼睛了么?如果想起的话,就赶紧拿着它去点睛吧。过几天是除夕夜,令堂在家里见不到你,一定会哭瞎了眼睛的。”

  此时,他终于忏悔道:“我……我不是孝子,我不能因为这几年娘瞎了,就记不起她曾经葡萄一般闪亮的眼睛,记不起她婀娜的样子和满月一样的笑脸。我,我真该死啊。”

  “去画吧!”

  他哭诉说:“娘真的老了。年轻时,她比香音神还美,还妖娆。”

  恰在这时,墙上传来了一阵窸窣的抽泣声。

  两个画工怦然心动,回头望去,但见那一尊尚未点睛的菩萨动了动,一双温润的眸子瞭望了人间一眼,蓦然低首,慢慢落下了睫毛。与此同时,从眼角里淌下来了一行泪水,还有另外一行泪水,将飘飘欲飞的衣袂全都打湿了。

  “菩萨哭了!”

  小的惊讶道。

  “不!我娘哭了,那就是我娘的眼睛,我昨晚上梦见的真就是这一双眼睛,我终于记起来了。”他笃定道。

  “咦,眼泪是蓝的!”

  “对呀,我梦里的蓝,宝石的蓝,琥珀的蓝。”他有些激动,有些措手不及,扑到了画壁下,看见墙上的颜料漫漶着,像一种深刻的蓝,世外的蓝。

  “显灵了!”

  小的低语说。

  这时,他掉头就跑,一下子掀开了洞窟前虚掩的柴扉,看见三危山蓝了,莫高窟蓝了,鸣沙山蓝了,连远处的沙州城都浸泡在了雪后的蓝色当中。他恳切地说:

  “蓝色的敦煌!我终于找见了。”

  “喏,该走了,回去问问你娘吧,她老人家肯定是活菩萨,降下了这一桩奇迹。”小的也尾了出来,喃喃道:“敦煌是蓝的,像做梦一般。”

  他咧笑说:“今年,你就在我家过年吧,反正你是个孤儿嘛。”

  “现在下山?”

  “下山!菩萨在家等我们呢!”

  他慨然道。

敦煌本纪(节选)

  崖壁上端,苏食正率着一帮子人,围着那一扇天窗,干得热火朝天。

  孔执臣并不操心,那是男将们的事情,她知道一捆捆佛经、文书和卷子,正在被安妥地送进洞子里,璧还给了千佛灵岩,交在了莫高窟的心脏地带。剩下的事其实简单多了,无非是彻底封闭这一座新式的藏经洞,将这一桩敦煌境内最机深的秘密延续下去。不过,一想起沙州城内的伽蓝密室空了,这么些年孜孜矻矻的劳碌,昼夜无明地抄写,以及天天担惊受怕的生涯即将结束,孔执臣既有一份巨大的解脱感,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隐约的失落,一种乏力与惶然。往昔里,伽蓝密室仿佛一颗钉子,挂住了孔执臣和梵义的全部念想,让人围着它转,让人须臾不离,也让人扪心呵护不已。转运经书宝卷的那一日,也就是这一颗钉子被连根拔起的一刹那,孔执臣虽然也是抽心一疼,但因为太过仓促,那一番刺痛的感觉并不明显。目下,当伽蓝密室彻底空了,油尽灯枯,一切都将凉下去的时候,孔执臣的内心不由得潸然一片,瑟瑟发寒,声嗓中也塞了一团秋后的枯草似的,几不能语。

  出了义窟后,两个人择了一面向阳的半坡,先后坐了下来。

  此刻,这是冬日里最温煦的时辰,日头像一炉刚刚启封的炭火,照着颊面和额头,照着地上的沙子与落叶,也照着人世上的般般心事。无风,亦无尘,整个莫高窟的南北谷地,包括鸣沙山和对面的三危山,干净得像一幅卷轴。有人在宕泉河畔伐冰,几个童子在冰面上打陀螺,滑冰车。远处红墙绿瓦的禅林里,钟磬声声,寺顶上凝滞着一幕幕香火的轻烟。偶尔,有几只沙雀子在头上掠过,翅膀擦剐空气的声音吓人一跳,好像一张纸被撕破了那么尖厉。但是在这一种明亮的天气下,寒冷结成了疙瘩,在呼吸之间,悄悄蹿上了人们的腿脚,占据了身体,进而控制了意志,告诉你说,这本来就是严酷的冬天,过分的欣喜或许是一种罪过。

  孔执臣从恍惚中挣脱了出来,发现身边无人,梵义竟不见了,沙堆上只留下了一块屁股印子。唉,这个猴子转世的,一点也不老实,不知又有什么新把戏了。刚怨怪完,孔执臣瞭见梵义正站在千佛灵岩下,连蹦带跳的,一边朝自己招手,一边大呼小叫。喊急了,生怕孔执臣听不见,梵义又摘下帽子,抛在了空中。帽子像一只黑色的大鸟,张开了耳翅子,忽上忽下,即便是一块石头,也能被惊醒。孔执臣当即答应了,踩着崖壁上陡峭而蜿蜒的沙石栈道,战战兢兢地下降到了地面上,已然是花容失色,汗水涔涔。梵义一道烟地跑了过来,眉飞色舞,遥指着远处的一片林子,相告说:走,快走,我带你去见识一下新鲜。

  这片林子以银白杨木为主,夹杂着一些榆树和白桑树,树下伴生着沙拐枣、麻黄、白刺、甘草和冰草等等。在这个季节上,万木萧索,叶片杳然,只剩下了干枯的虬枝,张开了战抖的手臂,支撑住了头顶的天际。林子可能是周围的寺产,平日里保护得不错,没有牲口的糟践,也鲜有人出没,地上积攒的落叶足足有一尺厚,金箔一般,与白蜡杆子似的银杨形成了一种显著的区别。走了半晌,梵义仍旧喋喋着,蹦蹦跳跳,不停地夸耀着他所谓的新鲜之事。孔执臣撇了撇嘴,不屑道:哼,我知道你要让我去看什么,你也不是少年人了,咋咋呼呼的,小心打扰了莫高窟的清静。梵义嬉皮笑脸的,挨了这么一顿训,却并不长见识,顽劣道:执臣,那你说说看,我究竟要带你去见识啥?倘若你猜对了,我一定有赏,君子一诺,我绝对兑现。孔执臣笑问:哎呀,难得少东主破财,假如你输了,你能兑现什么呀?梵义思忖道:十元钱?或者,带你去沙州城的百蝠庄,给你扯一匹时髦的江南料子?要么,等明年开春后给你放大假,准许你带上苏食叔回一趟焉支山,去凉灯村里转转?这一时,孔执臣冷下了表情,凝重道:

  “梵义,如果你这回输了,你务必要答应我一件事?”

  “决不反悔。”

  “是这,今天离开莫高窟,回到了沙州城之后,你一定要连夜解散急递社,铺子也要关张停业,从此甩开这一条危险的路,大家一块洗手不干了,另觅他途吧。”孔执臣的这一番陈词来得突然而坚定,似乎早就有了一篇深思熟虑的腹稿,又决绝道,“至少,我请求你不要再抛头露面,在这个红尘凡世上随心所欲了。你应该待在胡家坊内,一方面侍奉双亲,一方面和性元白头偕老,看着一双儿子长大成人,去求得自己这一生的圆满。”

  一时间,梵义目瞪口呆,愣怔道:“执臣,你这一腔子的话所为何来?”

  “不,我不知道,我只不过是预感太坏,太糟糕了,也或许是昨晚夕一夜未眠,睡得不好吧。”孔执臣一味地摇头,好像在拼命地挣开一场梦魇,“少东主,你答应我,现在就答应?你记住,急递社不光是你一个人,你的肩膀上还扛着兄弟们的性命,挂着其他伴当们的魂魄。你稍有闪失,这一船的人都会被一竿子打翻的。”

  梵义探问道:“执臣,这急递社是弟兄们心心念念的产物,也是这么些年来,大家在一起流血流泪挣出来的一块牌子,路走得正,也走得远。目下又恰巧到了顺风顺水的时候,岂能砸锅倒灶,说撂下就撂下,说解散就解散呀?”

  “少东主,见好就收吧,你也该放下了。”哀恳道。

  “放不下。”

  “哦,只要有念想,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你的话很灾难,执臣。”

  “梵义,你错了,灾难的不是我的这些话,虽然它并不悦耳,也不中你的意,但我必须掏出心窝子,因为我也是当初结社邑义的一员,盟过誓,吃过咒。”这一时,孔执臣的脑海中,闪现出了晌午的那一幕:一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六马车轿;雪豹皮上的灰白斑点,犹如赌博场上的骰子,充满了不测;那一群酒泉洪门的子弟,一个个揣着凶器,气焰熏天;尤其是当家人洪皮海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反复无常的一系列举止,简直令人生厌。这诸多的疑点,仿佛一大把碎针,撒在了孔执臣的内里深处,让其坐卧不宁,情绪灰败。凭着女人的敏感,孔执臣笃信,梵义一定碰上了一个大坎,急递社如今也站在了一道生死难料的门槛上。又道:“少东主,现在还来得及,赶紧丢手吧,解散吧,否则一切都将悔之晚矣。”

  “哼,妇人之见,我既然扛了起来,岂可一扔了之,让天下人笑话?”

  孔执臣哀告说:“因为你在冒险,你在玩火。”

  “急递社替天行道,自然是危险缠身,暗夜举火了,这并不稀奇,也不可怕。”

  “你太骄傲了。”申斥道。

  “嗯,骄傲本来就是一个儿子娃娃的基本品性,我也无法幸免。”

  “梵义,总之我预感不好,我知道你太犟了,我也说服不了你。”孔执臣的声气渐渐地衰微了下去,仿佛这林中的落叶,一旦离开了枝头,便是起手无回的路程。又恳切道:“我只祈盼着,你别让性元在后半辈子里流泪,她太善良了,她太无辜,你千万不能伤害她。当然,我也不想落泪,我现在一看见白杨树的眼睛,我就心惊肉跳,可你偏偏带我来这达。”

  梵义苦涩一笑:“执臣,谁说我要让你看这些泪眼的呀?错了,你全错了。”

  的确,这一片仙女般的银白杨,素洁,干净,高高挑挑地兀立着。离开了夏天和秋季,寒冷收走了全部的叶子,罡风举着斧头,砍掉了多余的枝条,令它们滞留于此地。但是,银白杨并不因此哀怨,依旧磊落,依旧挺拔,似乎知道在这一座静谧的山谷中,悲痛和隐忍才是第一美德。枝条被砍斫后,留下了大大小小的疤痕,像极了人们的眼睛,昼夜张看着,迎风落泪。敦煌当地人将其称为泪眼,在一些吉祥的节点上,一般是视而不见,避讳得紧。梵义料知孔执臣有了误会,刚才的那一番争执和辩解,多么荒诞,又多么无聊,于是心生急迫,打算抓紧揭开这一桩谜底。梵义伸手讨要一块干净的手帕。孔执臣身上没有,忙解下了自己的头巾,交给了对方。这一刹,一股莫名的风袭来了,突然吹乱了孔执臣的鬓发。悠忽间,仿佛让这个哀伤的女人衣袂飘举,简直妩媚极了。

  梵义在林子里三兜四转,终于挑中了一棵阔大的银白杨,跃跃欲试。唉,真是猴子转世的,一刻也不消停。孔执臣在心里数落了几句,话还未毕,但见梵义果真就像一只猴子,嘴里叼着那一块头巾,噌噌噌地爬上了大树,一眨眼的工夫,便骑坐在了一根枝杈上。梵义挥舞着头巾,呲里哇啦地乱叫一气,仿佛他此刻做了天王,称霸了整个天空似的。孔执臣不敢仰头,生怕瞭见了头顶上的那些斑斑泪眼,遂扪下心来,隐约地闻听到了一阵阵清凉的钟声,从远处的寺顶上漾荡而起,想必是又一场法会开始了。

  突然间,梵义从树顶上坠了下来,一屁股跌坐在了落叶上,疼是疼,却哈哈大笑。

  梵义催喊不停,孔执臣也从惊骇中清醒了过来,忙发足狂奔,惟恐有个什么意外。梵义是从树上跳下来的,半天也挣扎不起来,双手捧着那一疙瘩头巾,递给了对方。孔执臣跪在松软的落叶上,失声道:你呀,你快吓死我了,我的魂都飞了。梵义诡谲地笑着,哄唆说:快,快把头巾揭开,轻一点,小心别碰碎了。孔执臣依言,拈住了一角,一层又一层,将虚拢的头巾完整地打开后,发现梵义的手心里,竟然藏着一小块冰疙瘩。冰疙瘩并没有被冻实,带着枝枝杈杈的冰晶,有棱有角,有经有脉,仿佛一滴水在深冬的夜晚掉了队,被一阵极寒给抓住了。

  “快瞧,冰蝴蝶。”

  “蝴蝶?”

  “嗯,我刚才从一个树洞里请出来的,只有蝴蝶,没发现蜻蜓。确切地说,这只是蝴蝶的遗蜕,来不及羽化升天,就被天老爷留在了这达,躲在了树上。”梵义喜悦极了,似乎自己建立了一桩不世之功,“执臣,除了三危佛光、宕泉秋水、佛窟显圣之外,这样的冰蝴蝶,乃是莫高窟和千佛灵岩附近难得一见的奇迹,一般人自然没这个资格,更没有缘分来目睹呀。”这一刹,孔执臣被这样的渲染所陶醉,立刻俯身过来,两个人打头碰面,鼻息可闻,一起盯看着。梵义小心地说:“执臣,你有福了,这是新年新兆头。我就不给你压岁钱了,只送你这一只冰蝴蝶吧。”

  孔执臣喃喃道:“只怕是太贵重了,我接不住这一份天赐。”

  “其实,你最有资格。”

  “咋说?”

  “嗯,这就像你的名字一样,你才是整个莫高窟的头号功臣,你也是这一面千佛灵岩的忠孝之女,你还是第二座藏经洞的窟主和供养人,所以……”梵义捧着那一只冰蝴蝶,支在了对方的眼前,笃定道,“从今个天开始,敦煌的精魂终于回来了,菩萨们也睁开眼睛醒了,坐镇在了这一片山谷当中,这达重新成了关外三县真正的福田,也成了父老百姓供养的圣土。其实,这个礼物是天老爷赐赠给你个人的,我只不过是捎了一句话,转告给你罢了。”

  孔执臣讶异道:“你来瞧,它这么透明,翅膀绚烂,好像刚刚睡着了似的。”

  “它一定醒着。”

  “为什么?”

  梵义徜徉道:“因为它才过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季,它还只是一名少年,它决不会善罢甘休。执臣,到了现在,我终于理解了家父当年叮嘱的那句话,去做一个精良而纯明的儿子娃娃,不要被眼前这个污浊横流的人世淹没,更不能同流合污,枉费了自己这一生的大好光阴。”梵义盯视着手心里的这一幕奇迹,心有所动,又道:“执臣,我敢保证,等一会它就飞走了,化成一滴水飞走了,它不飞远处,只能回到脚下的这一片福田圣土当中,等待人世间下一个开花的季节。”

  “少东主,我懂了。”

  “嗯,其实你一直就懂,只不过……”嘉许道。

  孔执臣凝眸说:“是这,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什么放下呀解散呀,那简直是一派轻巧之词。倘若不经过一遭,不亲身经历,有些事情,有些天道和大义,人是决计放不下的。”渐渐地,那一只冰蝴蝶融化了,刚开始还带着斑斓的颜色,但是化成了水滴之后,遗蜕消失了,分明像是一颗晶莹的泪珠,渗过了薄薄的头巾,无声地掉在了落叶丛中。又道:“梵义,你可千万别忘了?”

  “女公子,我要记住什么?”

  “但愿,你别忘了你少年时的愿心。这些年,你是怎么走过来的,那就原样走下去吧。”

  言毕,孔执臣慢慢地立起了身,踩着脚下嘎吱作响的枯叶,向林子外踅去。梵义追了一段路,又折身回来,捡起了地上的头巾,拍打干净后,忙送了过去。日光如雪,太阳西移,崖壁之下已经被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盖了,寒意更甚。岂料,孔执臣刚系完了头巾,和梵义打算离开时,却闻听到身后的林子里,传来了一阵阵哭声,煞是蹊跷。

  转瞬,哭声突然停了下来,两个太清宫的小道士钉在地上,惊愕无比,显然是认出了对面的这二位故人。毕竟是方外之人,一个个眉清目秀,毫无烟火气,咧嘴发笑时,露出了羊脂玉般的牙齿。一个抬手,给另一个的胸膛上捶了一拳。后者揉了揉眼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又趋前几步,目光在梵义和孔执臣的鼻脸上逡巡再三。

  终于,两个小道士宽下了心,相率而来,冲着客人们依次行礼。梵义抱拳一揖,说了吉祥的话,拜了年。孔执臣细心,摘掉了其中一个小道士头顶上的落叶,帮他掸了掸灰尘。小道士哽咽地问:恩人,你们是得到消息才赶来的吧?真是一路上劳苦了,这么冷寒的天气,一定遭罪不少吧?另一个同样喜极而泣,愧疚道:唉,师父这么一病,害得你们二位也过不好年,今个天可是大年初一呀。显然,太清宫的住持王圆箓道长最近抱恙,恐怕是病得不轻。孔执臣圆通深沉,慈心于世,当即接过了话茬:对对对,一听见师父玉体欠安,我们着实也坐不住了,这不刚刚才赶到莫高窟么,走吧,咱们抓紧去下寺,给师父请个安吧?

  梵义的心上搁着事,对孔执臣耳语了一番,转身问小道士说:你们两个刚才要去哪达,哭得那么伤心?一个答复说:恩人,我俩正打算去宕泉河对岸拾鞋子。梵义一怔:拾鞋子?拾什么鞋子?另一个抢话说:师父的鞋子,一双布鞋罢了。大天白日的,梵义根本听不得这样的胡言乱语,迅速拉下了脸,目光如炬地盯望着。小道士抠着头皮,狐疑道:怪哉,也真是怪哉,一连三天,下寺里竟出了这样的蹊跷事,由不得人不信,师父可能是在施展法术,给弟子们降示什么吧?但具体降示了什么,谁也猜解不透。另一个绍介说:是这,每天晚夕,我们伺候师父上了炕,吹灯歇息前,明明将师父的那一双布鞋摆在了炕头下,但是天一亮,鞋子便不翼而飞了,房前屋后转了个遍,干脆寻不见。伴当又道:我们也就算了,缘浅根微,修行不够,只好听师父的吩咐了。哎呀,师父果然厉害,一定是获得了诸位天尊的无上法力,他老人家只冥想了一阵子,便说出了鞋子的准确位置。另一个补充说:更奇迹的是,一连三天,鞋子都被洗得干干净净,晾晒在了宕泉河对岸的那一块阳坡上,也就是大佛对面的河岸边。末了,小伴当满脸羞愧地说:恩人,刚才我不应该撒谎,现在不是去对岸拾鞋子,我俩就想去看个究竟,打探一个明白,那一块阳坡上到底有什么样的因缘?

  登时,梵义的心里失笑开来,本想申斥几句这样的怪力乱神之语,但转念一想,切莫伤害了这两个弟子对道长的一片孝心,也不愿当众败坏了大家节日的喜悦。梵义指了指孔执臣,对小道士们哄唆说:时候不早了,快去下寺吧,别让师父等得太着急了,这位女施主心里有数,她知道鞋子是怎么一回事,让她在路上给你们仔细说故事吧。孔执臣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两个小道士一左一右地叉住了,欢天喜地地朝着太清宫的方向上走去。

  事实上,梵义也未曾料到,仅仅隔了两年零四个月,道长王圆箓羽化升天后,太清宫的弟子们恰恰是根据这一场降示,在宕泉河右岸,在千佛灵岩对面,在那一片晾晒过鞋子的阳坡上,筑起了一座墓塔,落葬了这一位来自湖北麻城,自称平生灰心名利,一心修行的坎坷道人。墓塔形似喇嘛塔,在莫高窟一带殊为独特,迄今犹存,世称道士塔。

  半晌后,瞭见孔执臣诸人消失了,梵义突然心急如焚,撮起指头,含在了唇间,打了一声刺耳的唿哨。这一刻,从宕泉河畔出现了一匹快马,疾驰过来。梵义像鹞鹰似的,一下子跃上了马背,拨转马头,朝着河道下游的方向上一路狂奔。

  评论

  叶舟:在地为马,在天如鹰

  徐坤

  一、相见

  在叶舟诗集《大敦煌》(敦煌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一版)的第137页,夹着一张十年前我顺手搁放的暂充书签的便条,就是宾馆床头柜上搁置的那种常见便笺。那上边的抬头是“敦煌市悬泉宾馆”。 便笺底下,压着的是叶舟的诗《青海湖》——“心灵的继承者!这野花沸腾的水面多么宁静”;便笺上边,有我涂抹的零星句子:“刀子中的刀子\你是\男人中的男人\王中之王”。

  用铅笔,也是宾馆床头柜上跟便笺配套的短铅笔。

  十年后,为了写这篇叶舟印象记,我重新翻阅《大敦煌》,于是乎便与这张旧便笺不期而遇。纸笺已经发黄,而铅笔字迹仍然清晰。

  一折小小的便笺,见证了岁月,也见证了当年,一个文学女青年为一个诗人迷狂的过程。

  还是要从这首《青海湖》说起。

  “心灵的继承者!\这野花沸腾的水面多么宁静。”——《青海湖》开篇的诗句,轰然作响!它构成了我跟诗人叶舟的第一次相遇。

  1998年秋季,我跟随西南军区的队伍进了一次西藏。有过进藏经历的人都知道,人在高原时,顶礼膜拜,奋力向上,同时又头疼缺氧,生不如死;一旦回到平地,事后的回忆咀嚼里,全是圣洁的唱诵与光荣,很容易犯上“西藏控”。那种高原情结会持续一两年高烧不退。更有甚者,像当年同去西藏的刘醒龙兄,“高原控”一直延续了十几年,一提西藏就大脑缺氧,眼泪汪汪!醒龙兄终于在今年秋天又上去了,上去之后果然激动,含泪发短信,写诗,诉说被高原提升的海拔高度。

  在地球的高地,无人处,理想主义者和浪漫主义情怀的人群纷纷萍聚撞击。站得越高,脑袋越大。世界在太阳穴里嗡嗡作响。

  我的西藏情结大概也持续了一年之久。回来后疯狂阅读有关西藏的书籍。某一天,在一家小书店的不起眼角落里,发现两本《西藏旅游》杂志,彩色铜版纸印刷,精美漂亮。立刻如获至宝,站在架前翻阅。蓦地,《青海湖》,那些带着海拔、带着高原寒气与凛冽的诗句,咚咚咚撞击我心扉:“心灵的继承者!\这野花沸腾的水面多么宁静。……野蜂凄艳\蝴蝶呼喊\一阵阵高入天堂的狂雪引人入胜。”

  站在原地,逐字逐句读着,水汽潋滟诗句,写的仿佛不是青海湖,是西藏纳木错,我到过的那个有着海拔4700米高度的高原神湖。

  “像十万散失的马群——\披挂了精神的经幡。\哦,我内心的气象和海拔\将毁于一旦”——《青海湖》。

  被这样的句子迎面击毁,痴痴的,呆呆的,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高原峥嵘岁月扑面而来。将这两本杂志买下,回到家中,之后做了件更加痴迷的事情:将《青海湖》一字一句抄写,用那种湖蓝色的西湖水印信笺,然后寄给同去西藏的女作家川妮。当时她还在成都军区服役。沉浸在“西藏控”里的我俩,回来后还时不时互相写个信,回忆一下高原什么的。

  川妮很快回信,由衷赞叹:诗人真他妈的伟大!

  那个年代、那个岁数的文学女青年的为诗癫狂为人笑,由此可见一斑。

  从那时起,就记住了一个叫“叶舟”的诗人。同期杂志还刊了他的另外一首诗《打铁打铁》。这么刚硬又翩翩的诗,一定是个西部那种外部粗糙、内心细腻的大汉吧?或如我们在高原上见到的红脸膛藏族男子?

  有机会一定要见一见这个名叫叶舟的诗人。

  隔年,机会来了。又有一次跟随北京作协去敦煌的旅行。先到兰州,要有一个程式化的两地作家对谈。看到预先发的与会者名单上有“叶舟”两个字,不禁眼前一亮:就要见到写诗者本人了!等到两边人马安定下来坐好,我偷偷打问哪位是叶舟?有人指向对方人群。顺手指方向一看,跟想象中的形象相反,却是一个安静的白脸青年。不像西部汉子,却像古代南方遗留下来的白面书生。

  看他瘦削的身材和面庞,暗想:他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锻造出那么有力量的诗句、胸腔里似乎藏得下雷霆万钧?

  轮到要说话时,我说,来到甘肃,与作家都不太认识,就是想见见叶舟,很喜欢他的诗,还曾经抄录下来与朋友共赏。现在终于见上了!我非常高兴……

  叶舟接话说:我们在北京见过。

  底下人群“轰”的一声笑起来。北京这边小怪话就起来了:瞧瞧,瞧瞧,献媚没献好吧?见过人还装作不认识。

  我的脑袋也“嗡”的一声大了,无地自容,赶紧自我解嘲说:是吗?可能是当时人太多,不记得了。人记不住,却能清醒记得住你的诗。

  同时,心里却在忿忿:不插话,给人留点面子,会死吗你?!

  下会以后,才去握手寒暄,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见过?叶舟说,去年,在民族大学旁边,张颐武兄组织的饭局上。

  他这样提示,我仍记不得曾经的相见。颐武兄的气场,那叫多么大啊!雄震万里,笼盖八方。有他在场的场合,哪还有别人什么事儿哟!都统统成了蹭饭的蹭会的蹭镜头的,摆设。别人互相记不住,也是应该的。

  好在,现实生活当中,叶舟是个随和柔软的人,对朋友很尽心。不一会儿,酒席宴上一喝起来,就把前嫌忘了。

  一场指认的笑话,还是让北京方面军取笑揶揄了我一路。

  我们的队伍还要继续往西部腹地深处走。临别,叶舟赠我诗集一册,《大敦煌》。

  今日我再翻这部诗集时,发现,除了有我自己的数处眉批,整个扉页都是空白。竟然连个“请惠存”“请指正”字样都没有。

  足见,当年,那个写诗的小子,那个白脸青年,内心何等狂傲、狷介、不羁、怠慢!

  那正是他的黄金时代,是他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大胆狂徒、醉鬼和侠客时代——十几年后,李敬泽在《叶舟小说·序·鸡鸣前大海边》里这样说。

  二、《大敦煌》

  《大敦煌》就这样碰巧伴随了我的敦煌一路行。既是行游指南,更是精神指北。漫长的路途,翻到哪页读哪页。有时临睡前的小憩时刻,我和同屋的女作家赵凝轮换着朗诵他的诗,《敦煌的月光》,《敦煌十四行》,献给常书鸿的《敦煌小夜曲》,献给张承志的《致敬》……

  “大雪封山,只剩下我和敦煌\于最后一片草原,占山为王。\诗歌的王,女儿敦煌。”——《大敦煌·卷一·歌墟·西北偏北》

  “哦,当日光渐近\屋梁或玫瑰的传唱:日光渐近——\这悄然的引领,只为青年知道\这神示之上的预支,只为美德听取。”——《致敬》

  这些淬火的诗句,撞得人眼睛生疼。简直是要吐血的写法,一口,两口,喷涌,飞溅,喷薄而出,一直抵达命定的高度。

  写完这部诗集的人,我想,应该气绝身亡。

  有评论为证:颜俊:《叶舟诗歌中的速度》,见《大敦煌·附录》

  有关“叶舟”的词条:“七印封严的书卷。\这白脸青年抱紧的药箱:在地为马\在天如鹰”—— 《大敦煌·卷一·歌墟》

  果然,在诗人的举念、青春的盛会、祝颂和祷词都已供奉和捐献之后,在新世纪的黎明和曙光里,小说家叶舟开始呈现。俱形。

  三、羊群入城

  对于诗人叶舟来说,假如,诗是一种攀登、永无止境的上行;那么,小说的下坡路,就是直接通往死亡的。珠峰登顶的人,往往死在下山的途中。

  叶舟用写诗的句子,来策划小说,语言仍然凛冽,倨傲,充满内在的紧张和爆发力。他用起承转合的情节,用故事的戏剧性逃脱了注定下山乏力的命运。

  《羊群入城》、《目击》、《两个人的车站》……仍是一片诗歌的阵仗,处处燃烧有《大敦煌》余烬的火光。像一个蓦然闯入的孩子,以自己顽强的逻辑,不肯与生活和解。

  到了2006年,他摸到了下山营地,节奏舒缓,平心静气,宣布登顶后的撤离已然成功。评论家雷达这样评介叶舟20余万字“长篇情感悬疑小说”《案底刺绣》:“叶舟是著名诗人,他一旦着迷起小说,这个诗人的主体和小说便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文本。因为,诗人小说家的想象力比一般人的想象力飞翔得更远。诗人的敏感洞烛了小说,对人性的挖掘会产生幽深,诗人灼热的目光面对女性,使女性更加美丽。《案底刺绣》一书,就是小说跨上了诗人想象力的产物。”

  作为小说家的叶舟,里里外外,完全是一入世的样子了。在小说的会议上,也常见到他。在《十月》杂志那次笔会上,一见面就看他愁眉苦脸,心事重重,问是怎么回事,说是儿子在学校打架,被老师找上门来。我们一群写小说的不可救药世俗主义者齐声搓火,说:这有什么!男孩子,就该打架!大不了,你去代表家长承认错误,给人家赔偿赔礼道歉不就完了嘛!叶舟想了想,好像觉得也对,这才是生活的逻辑。于是眉头舒展,高高兴兴跟我们喝酒去了。

  2010年,叶舟的中篇小说《姓黄的河流》,写出了类同《大敦煌》的雄厚气象。在杂志上读过之后,我立即给他发去短信,赞这是一部中国版的《朗读者》。当然,也许他自己并不愿意这样被比附。

  《姓黄的河流》是他十年下山,十年磨砺,励精图治、肝胆相照之作。他已经技巧圆熟,指挥调动有力,想象力丰沛,对母语遣词造句有讲究,自如地将跨文化情境、悬疑色彩、诡异情节……这些好小说里该有的元素都运用起来,构建了属于他自己的一个“文化论”的王国。

  这小说,写到这会子,才是谁也拦他不住了。

  在地为马、在天如鹰的人!这一地鸡毛、醉生梦死的小说时刻,可还记得,那野花沸腾的水面,曾经多么的宁静?

  《诗选刊》2013年年度诗歌奖——颁奖词

  整体看,叶舟诗歌的意味是丰富多彩的,其对生活哲理的观照、发掘、孵化已成自觉习惯,他的诗充满人性,对个体生命意志的真实以及灵魂锐度的持有之力一以贯之,而对类似教化、道德、梦想等这类容易消解诗歌艺术纯度的“诗意”辞令亦不回避。在他看来,边地历史的诗意,不只有战争的酷烈、刀剑的恩仇,金银的功利,亦有“江山迎娶美人”的慷慨气度,他更愿意从哲学的高度通灵古今,烧烤内心的激越,直到把热血沸腾的肉身坐实成残存的胡杨木,死死钉住流逝的光阴。

  很少有像叶舟这样,持续而沉稳地书写着“灵性和智性的边疆”。他的诗句,灵而不媚,通而不俗,诗思无羁而旷达,想象奇诡而悠远。他矢志于大漠深处的马匹、飞鹰、寒鸦、麂子、麋鹿、狐狼、金雕、鼠兔、岩画、石窟、胡杨林等独特风物,赋予他们以生命的灵性和强势的精神谱系。他的诗歌气象瑰伟多仪,苍茫雄浑,古老荒原上的每一根残枝,每一片枯叶,都能引发他的沉吟与默想。他区别于其他边地诗人的关键在喉部的气息控制:不是那种往死里飚的丽嗓,而是沉郁而又不黯哑的本色发声。

  纵观他的诗歌,可见他不耽于粗浅的直抒胸臆,也不迷醉地域生态下特色化事象的机械描摹,而是本着哲学高度的要求和艺术创造的质感,将个人的边地生活体验、深思熟虑的情感和及物的感念“提升到形而上的精神层面”,通过才华淬炼之后的二次创造,进入通达而高远的精神境界。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叶舟是有高峰的人。他的诗歌纵深感极强,这种洞开的“疆域”能带出诗思的大气磅礴。

  ——原载《中国诗人》2015年第2期

  自己的心经

  第五辑 牧马天山 阿克苏:胡杨林遗址

  许多年后,让人们去说吧——

  “曾经,他们活在阿喀琉斯的时代,

  赫克托耳的时代,荷马和屈原

  凯撒和伊本·白图塔

  长剑与醉侠

  黄金与百合

  一个江山迎娶美人的时代。

  “那一夜,他们慢慢弯腰取火,烧烤哲学,钉住岁月。”

  第五辑 牧马天山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暮色低垂,鹰也不醉。

  我们守着半扇烤黄羊,一壶老酒

  坐在边境线上;

  七星高挂,一种神秘主义

  的哀伤

  像火中的诗卷,我们谈起了岁月、季节和风

  以及世上的恩怨;

  仿佛一双最初的儿女

  秘密取暖。

  这样就好。在一片高迥的大陆上

  鲸鱼需要吐纳

  犀牛仍在行走;

  而繁星炽烈,内心的岩石

  砌筑了颤抖的夜空。

  这样就好。剩下的最后一口老酒,最好。

  第五辑 牧马天山 黄昏

  哦,这是亚洲的疲倦

  大陆的奏鸣;

  ——落日若一尊古老的青铜器,脚步踉跄

  在内心淬火

  尤其当秋天到了,备好纸墨;

  这时,最好一语不发

  最好驯顺;

  让天山成为一块发光的镇纸,按下

  青春和狂乱。

  此刻,惟有弯曲的天鹅,用美,用羽笔

  写下一行嘹亮的标题。

  第四辑 白雪草原 逗留

  木头和我,坐在

  河边的磨坊里,看见面粉飞扬,

  变成了这一个月的

  暴雪。铁和我,在炉膛里喝酒,

  面红耳赤,跟着马蹄

  游走牧区,接济迷路的鸟群。

  鞭子和我,始终不肯

  落下去,因为那一只

  寡妇羊,终于怀了身孕,

  还是双胞胎。靴子和我

  像这一世的兄弟,

  它撇嘴向东,我就不敢

  自作主张,掉头往西。

  炊烟和我,挂在了天上,

  摇摆不定,有时候代表阿妈

  一生积攒的茶饭,

  有时候是升天的梯子。银碗和我

  彼此心知肚明,

  里头可能是蜂蜜,外边

  一定是虔诚的眼泪。

  马和我,一天拥抱三回,

  它了解我的去向,

  我吧,也清楚它骨骼中,

  那些哽咽与挣扎的心思。帐篷和我

  其实是师徒两辈,

  我逗留于此,却不曾

  花落莲出,让阿妈无条件的赞美。

  菩萨和我,一直

  相互依偎,在阿尼玛卿以东,

  在白雪草原,

  捱过了这一季不朽的寒冬。

  第四辑 白雪草原 我的好月亮

  东山顶上的月亮,

  如果你身子冷了,就来

  帐篷里坐一坐,

  炉火正旺,奶茶刚好。

  东山顶上的月亮,

  白衣的菩萨,照看着

  这一座冬日的牧场,

  让下一季的花草知道了佛光。

  东山顶上的月亮,

  其实是一只走散的羔羊,

  哦,这一年的日子还长,

  到了秋天,才真正的断肠。

  东山顶上的月亮,

  我的好月亮,你坐在

  佛陀的身边,看见

  下界里的事情都微不足道。

  敦煌诗经

  敦煌帖

  旧书中的灯火,像一伙石头的羊群

  围坐秋天的小井,默默无言

  敦煌:牧羊的姐姐

  两只乳房即将熄灭 就要瞎掉

  黑暗中的鞭子——

  比黑夜更黑,比爱情美丽而遥远

  唐朝的九月 李白的九月

  更像是叶舟的夜晚

  三个人,抬起敦煌的马车,举步维艰

  星空是一则漫长的诗篇,来自姐姐

  高处啜泣 惨然微笑——

  月亮和我

  像一对爱情的耳朵

  热爱四方——

  我和少年李白爱你,爱着敦煌姐姐

  奶桶中敲落的雪花 埋葬千年

  初见黎明——

  敦煌:一架屋领或埋我的大井。

  醉卧敦煌

  杯子中,雪花砸落

  遍地鸟声——

  杯子中,一麻袋刀子

  和两匹骏马

  真像美丽爱人——

  杯子中,风吹草低

  夜晚我和一头母羊

  难忘你——

  杯子中,一架马车和火堆

  站起扶我

  像扶起亲爱的父亲——

  杯子中,秋天破碎,万物归仓

  胡天之下只剩一盏银杯

  灌满泪水——

  杯子中,姐姐你手执诗卷

  像洞窟中酣睡的女神

  美丽飞天——

  如今杯子已破,豹子逃离,主人成土,

  敦煌,我和你像一对孤儿,无人收养。

  流沙

  只有流沙,只有遗落的星辰

  只有秋天小小的王冠——

  奔跑、破碎,内部黑暗。

  只有空虚的丰收,只有马上的废墟。

  当生命的雨夜大浪淘尽

  当敦煌如门,万箭齐鸣。

  我所不能面对的是一粒死亡——

  面部清晰、游刃有余

  在秋天的建筑、梦想和歌喉中

  在不朽的阴影下,只有

  这世代的灰尘和杀机

  只有黝黑的脊背上,万物凋零。

  只有九月高挂,大地如铜

  那在整个夜晚哭泣的孩子

  拾取了美、脚印和内心——

  并且以生命为乳,与光明共饮

  只有大地依然归入

  只有十指的盛大节日,触摸如初。

  哦,我还记得那只细沙的筐子

  那本流失的旧书

  那罐爱情的净水,那柄刀刃

  当心灵的船队启碇,当风之破晓

  当十万细沙集体吹鸣

  告诉我,这敦煌的城镇、黎明和诞生

  是不是重归?告诉我——

  是不是一束恩情的格桑正在记取

  青春大道,灯火摇曳。

  但是只有幼神高叫,喊出你的名字

  只有石窟贫瘠

  只有这幻象的大海翻卷、世界堆积

  只有一座敦煌

  只有一个人类秘密行进——

  用血,用燃烧,用这秋天最小的一颗沙粒。

  经卷

  藏经洞中

  王在打更。

  生命的羊皮上,秋天来到。

  秋天来了,在一卷刚刚打开的生命的羊皮上。

  琴声熄灭

  万物归入。

  大风吹凉天空,埋入马背的洞窑——

  王在打更

  鹰在怒吼。

  秋天了,在这深深的草原上

  马兰四溅

  歌声决绝。

  当生命的午夜泪水高悬

  当甘心的斧子,一再抵运了八月,秋天了

  只有生命的羊皮上,愤怒和青春

  字迹全无。

  自然的香味

  风之正午。

  裂帛之下,青铜之正午。

  半个集市上英吉莎刀鞘漆黑不定

  新疆之正午。

  壁画之上神祇如泥,飞天正舞。

  格桑花朵的乳房——

  膻腥之正午。

  秋天,半扇黄羊排以及睡梦之正午。

  石窟开启

  ——一千尾长星照耀之正午。

  阳光下经卷翻晒之正午。

  青海湖上,经幡扑面法号高悬

  马匹诞生之正午。

  西出阳关,羊皮水袋的正午。

  阳光刺眼

  世界之正午——

  于古老的医箱内,我要遇见你——

  生命敦煌

  寒冷之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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