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诗的古典美学精神

　　吴世奇

　　当代诗人阿信从事诗歌创作至今已有三十余年的时间了，因其书写对象大多为甘南草原上的人事与风物，而被一些评论家称为新时期“地域写作”“自然写作”的代表性诗人，并被赋予了“草地诗人”的独特称号。长期生活在甘南草原的阿信，在诗歌创作当中融入了独特的草原经验，形成了独特的审美意蕴，为中国新诗发展增添了一抹亮色，也凭此获得了第四届徐志摩诗歌奖、第二届昌耀诗歌奖、《诗刊》陈子昂年度诗人奖等中国诗坛重要奖项。

　　在新近出版的诗集《裸原》中，集中展示了阿信独特的诗歌美学风格，亦即传承中国古典诗歌美学精神。中国传统美学主要有比德、缘情、畅神三大审美范式，这些审美范式使得中国传统美学具有身心、物我互相融合的特质，具体到文学创作上则形成了言志缘情、重气感物、深于取象的诗歌传统。在百余年中国新诗发展历程中，尽管诗歌的外在形式、语言风格、意象系统等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从表面上看似乎与中国古典诗歌有了断裂，但内在的情感体验、审美意识、思维方式等却依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一定程度上而言，阿信的《裸原》是一部向中国古典诗歌传统致敬的诗集，如其中蕴含的对时空的思考、对生命的观照、对自然的感悟等，与中国古典诗歌形成了鲜明的互文关系。

　　在《裸原》中不难看出中国古典山水田园诗对阿信的影响，特别是描写甘南雪山、草地、湖泊、花草等自然界事物的诗篇。中国山水田园诗源于陶渊明、谢灵运等人，在王维、孟浩然等人笔下达到鼎盛，自杨万里、范成大等人后逐渐走向寂寥。这类诗歌把山水田园作为审美对象，以描写自然风光、乡村景物、恬静生活见长，多用清丽洗练的语言以及白描的手法，如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柳园变鸣禽”，以及王维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等诗句。在阿信笔下此种恬淡静谧意境的诗歌俯拾皆是，如在《雪》这首诗中，阿信描写了雪天牧羊人赶着羊群的场景，“牧羊人和他的羊群/正从山坡走下，穿过棘丛、湿地，暴露在/一片乱石滩上……在开阔的河滩上，石头和羊/都在缓缓移动。”

　　在《裸原》中能够发现阿信在很多问题的思考上与中国古典诗人的相通之处，似乎有一条内在的文化纽带联结着历史、当下及未来。中国古典诗歌总体上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两种风格，“诗言志”与“诗言情”也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功能，这在阿信的诗歌中也有着生动的体现。如在《惊喜记》这首诗中，作者由观察喜鹊落在梨树枝头进而飞走，触发了对生命难以把握的深思：“五只长尾喜鹊正落在梨树枝头……喜鹊会一一飞走。梨树的叶片/会因为它们的飞离，震颤不已。梨树，当它/金色的叶片在晨光中重归宁静，谁会相信/五只长尾喜鹊曾在那里驻留？”阿信在这首诗中表达的对人生充满不确定性的思考，与苏轼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中“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几句感慨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两首诗悲凉中有达观，低沉中有昂扬，既包含着对人生来去无定的怅惘，又有对前尘往事的深情眷顾，读完并不觉得人生空灵虚幻，反而有一种意犹未尽的眷念之情荡漾心中，犹如冬夜微火般的温热，散发出一种乐观精神的底蕴。

　　自人类工业革命以来，现代化进程逐渐加速，特别是经济全球化的发展，更是推动了现代性在世界范围内的流动。百余年中国新诗在面对社会转型与嬗变时，的确有很多与中国古典诗歌不一样的视角与表达，但自《诗经》《离骚》等经典诗作问世以来，中国古典诗歌的美学基因也被传承下来。阿信在诗歌中对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继承与发展，在当代中国诗坛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其中既有两千多年中国古典诗学传统的内生动力，也与阿信坚定的文化自信密不可分。面对现代化带来的碎片化与动荡感，许多当代诗人难以拥有古时诗人那样对时空的整体感，对生命的思考也缺乏完整性，但阿信却竭力在变动不居中探寻永恒，在瞬息万变中找出亘古至今的命题，他语重心长地说：“当代社会是一个物质符号丰盈而过剩的时代，诗人们应防止由于过度聚焦于‘生活’多彩的纹理，而被细节淹没，变成对物质符号的‘把玩’，并由此失去对时代的整体感的把握。”

　　考察阿信三十余年的诗歌创作，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来看，阿信的诗歌在地理空间上并不辽阔，主要集中在以甘南草原为中心的西部大地，但甘南草原这个带有地域性的空间，经过阿信的诗歌书写拥有了超越性，一些在甘南草原的生命体验可以超越时空，成为人们共有的存在状态。如在《看见菊花》一诗中，阿信表达了对生命的敬畏与赞扬：“在邻居的阳台上，秋阳温存。/在路边小店的招牌下，几只破瓦罐，淋着秋雨。/这些菊花应该长在篱下，但是并没有。/这些菊花看上去也是菊花。就算没人看见，它们也是。”阿信在这首诗里面描写的对象以及所表达的情感，无疑与中国古典诗歌中对菊花精神品格的书写有关，同时也和甘南草原之外人们对菊花的态度相近。

　　也许与阿信长期生活在甘南草原这片带有神性的大地有关，在《裸原》中体现了作者对一草一木、山川河流、虫鱼鸟兽等世间万物的喜爱，以及对自我与他人、人类与自然、外物与内心等和谐共处的追求。这种带有中国古典诗歌美学精神的追求，使得阿信的诗歌氤氲着一股安静祥和、超然物外的气息，芸芸众生、自然万物等，在阿信的诗歌中汇聚交织在一起，成为阿信诗歌一种独特的审美风格。

　　（《裸原》，阿信著，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