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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文学·雪漠·代表作】豺狗子

 2020/11/23/ 10:00 来源:甘肃日报-新甘肃客户端 雪漠

  20

  莹儿醒来时,兰兰还在熟睡。驼早卧了。兰兰的上身就靠在驼身上。驼也睡着了。驼睡得很小心。它本来可以躺了,长伸四腿地睡。骆驼平时就是那样睡的,所以,有经验的驮户不会睡在骆驼旁,怕驼翻身时压坏自己。这驼很懂事,便以跪姿进入了梦乡。显然,它也不想压坏或是惊醒兰兰。

  天已大亮,啥都明白于天下。不远处,有个人头骨,正龇了牙望莹儿。莹儿也懒得理它。她很想叫兰兰多睡一会,但想了想,还是觉得趁清晨赶路为好。她推了几下,才推醒了兰兰。兰兰吃惊地睁大了眼,仿佛她不相信天亮了。她说,瞧我,咋睡了个死?莹儿说,有时候,身子是不听话的。

  困消了些,饥渴又袭来了。当渴很猛时,饿就退回次要位置了。本打算留那点儿水救命时用,但渴的力量太大了,大得兰兰也改变了主意。她用塑料盖子盛了些水,给了莹儿,自己也喝了一盖儿。两人都伸出舌头润润嘴唇。当然没用的,嘴唇早成干山药皮了,你咋润也是干山药皮。兰兰的嘴唇更是肿得老高,很奇怪人这么渴,嘴唇竟有心思和气力肿那么高。

  她们又吆驼上了路。身体这玩意儿是最不该惯的,你要是老动着,倒没啥,虽也有疼,身子也会习惯了疼。要是你一缓,那乏呀疼呀,就给缓醒了。莹儿觉得身上的疼醒了,比夜里猛烈多了。身子很疼时,按说就该忽略了渴,可不是这样,渴和疼像两股旋风裹向了她。困倒是少了些,能相对清醒地走路了。很难说这是幸还是不幸,因为很困时,那疼呀渴呀就叫困淹了。此刻,困虽稀释了,渴疼却探头了。它们是分明有獠牙的,你每走一步,它都会撕扯你。莹儿甚至不去管路途的事了,只抵抗那疼和渴,就用去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再往前走,沙山缓了些,变成沙丘了。植物仍是少见,偶尔也会遇上一些,但多是干沙秸,驼对它们望都不望。路上有了驼粪,兰兰揉碎几个,都显出久远的成色来。一个沙漩儿处生了几丛刺条,上面挂了好些驼毛,但刺条早旱死了,说明地下水已很难养活那些沙生植物。

  此刻,莹儿眼里的盐池,已不仅仅是盐池了。好些事就是这样,你只要在心中存了某种东西,你多方寻求而不得,它就会在你心中一天天重大起来,比如那冤家,比如这盐池。莹儿想,此刻,盐池在她们心中,几乎等于圣地了。她还没见过哪个修行人这样寻求心中的净土呢。莹儿想,也正因了她们心灵中“盐池”的重要,这番生命苦旅才有了意义。

  为了分散对那恼人的渴疼的注意,莹儿有意想些事。她先是想那冤家。

  她想,冤家呀,我这一切,其实是为了你呀。

  她相信,这一生死之旅一定会成为她爱情的见证。

  想一阵灵官,莹儿又开始想盐池。她当然想不出盐池的模样。也正因为想不出,才有了那份神秘。在无休无止的磨难和寻觅中,盐池已成为图腾。她当然希望这盐池之行,能改变她的命运,至少能改变她的生活。她的生活里,有过一个个盼头。在不同的年龄阶段,盼头也不同。但终于,盼头都成了空中的肥皂泡,浮游时倒也五光十色,一旦破灭,总会留下难耐的失落和空虚。她不希望盐池也这样。她觉得心已很疲惫了,再也禁不起折腾了。

  但那疼和渴的力量总是很大,每每将她拽出遐想。焦黄也时时扑入眼目,日头爷又开始发威了。那沙丘却仍是无止境地荡向远方,看不到尽头。天知道那盐池蜷在哪个沙的皱折处呢?她真不敢望远处了。每一远望,她总会心惊而绝望。

  两人缓一阵,喝下了最后一口水。她们有两天没小便了。那饮入的水,并没被排出体外。饮最后一口水时,谁都无语,都明白这意味着啥。

  走吧。兰兰说。

  她们跟骆驼走入了正午。莹儿当然想像以前那样昼伏夜出,但手电已不起作用,她们不能保证夜行时不会走错路。再说,真到了弹尽粮绝时,就算是伏在深挖的洞里,身体仍会消耗能量的。兰兰说,也许快到了。她还说了许多“也许”:也许会碰到人,也许会发现水源,也许会碰到吃食……那么多“也许”,都是希望。只要有一个“也许”,就会解了困厄。

  但正午还是在她们遇上“也许”前逼近了。

  日头爷当然不会因她们的缺水而停止喷火,身体也不会因那些未来的“也许”而不丧失水分。水分的丧失先是从大脑开始的,她们都出现了迷瞪和幻觉。幻觉倒不怕,迷瞪则张着大口,老往腹内吞她们。兰兰老是提醒,不能睡呀,不能睡呀。莹儿也知道,要是一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俩人互相鼓励着提醒着,但眼皮还是被啸卷的干渴弄得直往一块儿粘。

  最先摔倒的是骆驼。它半睁着眼,大张着鼻孔,发出沉重的呼哧,仿佛体内有个巨大的风匣在缓慢地拉动。莹儿想,已经不错了。那点儿清油产生的能量,已叫它拖着她们翻了好几道大山。莹儿最怕它倒下,要是它此刻倒下来,她们是无力救它的。她想,盐池快到了——她以为“当然”快到了——你可不能倒下呀。兰兰木然地望望骆驼,长长地叹口气。

  骆驼颤抖一阵,慢慢地躺下了。它伸长了脖子和四肢,呼吸越拉越长。它要是死去,她们又得赔一笔钱,但她们都不再想钱了。莹儿关注的,是它的生命。那份关注,跟她当初关注弥留之际的丈夫一样。只是,迷糊已胶着了她的思维,明知驼快要死了,接下来死的,就会是她们。但心里倒也没多少伤感,除了隐隐有些不甘心外,也顾不上想别的事了。

  莹儿坐了下来。她不想坐下来,是腿自己坐下来的。没办法。骆驼要是不倒,她还觉得有些依靠。骆驼一倒,凭她自个儿,是翻不过前面的沙丘的——翻过了又能咋样?前面仍是沙丘——她也懒得想死呀活呀了。她只想闭了眼,美美睡一觉。明知这一睡,就从这一世睡到另一世了,但也懒得想它。人家大脑想睡,你有啥办法?

  兰兰咬了牙,望一眼骆驼,又望一眼莹儿。她的脸干瘦干瘦的,有许多汗道儿,鼻洼里有好些黑灰和垢迹。莹儿从兰兰脸上看出了自己的狼狈,但也懒得多想了。

  兰兰说,你忍着些。我去找些水。

  莹儿想说,这儿哪有水?但也明白:找比不找好。找虽然不一定找到,但不找肯定只有等死了。

  兰兰也不等她回答,提了那个瓶子,一步一挪地走向北面的沙洼。她走得很慢。骨关节也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恍惚里,兰兰便成移动的骷髅了。莹儿想,她这一去,也许就回不来了。记得灵官说过,好些探险家,就死在找水的路上。

  兰兰慢慢地转过沙丘,留下一片空白。那印象,像一滴水渗入了沙中。

  莹儿想说,你咋丢下我一个人?她有些伤感。她想说,要死,我们也该死在一起呀。

  骆驼仍眯了眼呼哧,肚膈的凹处忽而鼓起,忽而塌下。莹儿想,那里面,会不会有个豺狗子正在吞肠子?那可怕的小东西,也许趁她们熟睡时,早沿着肛门钻进驼腹了。怪的是,莹儿并不害怕。她想,你吞就吞吧,先吞了骆驼的,再来吞我的。

  没有了声音。记得以前,正午时分,日头会发出巨大的啸叫,如万千个知了齐鸣。现在,日头爷寂了。沙洼里听不到任何声音。骆驼的呼哧也渐渐息了。它的肚膈虽一鼓一荡,声音却没了。她也觉不出自己的心跳了。一种巨大的静寂融化了自己。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她抬头望天,天蓝成魔绸了,云是一条一条丝状的模样。它们是在赛跑呢?还是在赛呆?不管它了。

  她又觉得兰兰骗了她,她根本不是去找水,而是抛了肉体,去另一个世界了。那世界当然好。她真不仗义。要走,姊妹俩一起走多好。但也懒得再怨她,因为迷瞪正织着大网呢,那大网已撒到空中,只等往自家头上抛了。它已抛过多次,一次像蛛网,一次像渔网,一次次更韧更浓更密了。她明白,这一次,那网定会将“魂灵官”网住的。

  骆驼躺倒了。它长伸四腿,侧倒在沙丘上,跟它平日睡觉时一样。这说明它已经无力跪了。它的血想来很稠了,自家的当然也一样。日头爷伸一下舌头,总要舔走些潮气的。人家要舔,你就得叫人家舔,谁叫人家是日头爷呢。虽没云彩挡那白光,莹儿却觉不出热来。渴也叫迷瞪淹了。接下来,就该淹“魂灵官”了。莹儿想,你想淹,就淹吧。

  一只黑乌鸦出现在不远处的沙丘上,嘎嘎地叫。莹儿明白她快要死了。听说乌鸦最爱吃死人肉,嗅觉又好,总能闻到活人身上的死人味,也总在人死时叫,人便以为它带来了晦气。灵官却说乌鸦是神鸟,是佛教大护法玛哈嘎拉的喽啰。莹儿想你既然说它是神鸟,那我就喂它算了。她不愿喂豺狗子,却愿喂乌鸦,当然跟灵官的说法有关。她只希望,神鸟别在她的“魂灵官”还存留时就来吃她。听说乌鸦吃人,最先吃眼珠子。这是她不能忍受的。你咋能先吃眼珠子呢?她想,到最后落气前,她一定先伏下身,哪怕用黄沙埋了脸部。她是不能容忍那黑鸟向她美丽的眼珠伸嘴的。

  又来了几只乌鸦,都齐齐地叫,然后齐齐地望她。听到那怪叫,骆驼也睁开了眼,它当然也明白那叫声意味着啥?它望望莹儿,莹儿也望望它,双方都交换着心照不宣的无奈。眼珠顿时更涩了。头里也发出轰轰的声音。

  莹儿想,途中的那些白骨上的肉想来就是乌鸦吃了的。在沙窝里,你很难找到比人肉更好的食物了,不说别的,那份滑腻,决不是寻常的动物有的。它们当然盼望有人渴死在它们的地盘上。那我就满你们的愿吧。她又想,乌鸦们是不是吃了兰兰的眼珠后又来找她的?她真的看到了倒在沙窝里一脸血污的兰兰。你瞧,脑子就这样,老跟她较劲。她想想的,它不显一点儿图像。她不想想的,偏要血淋淋地往里扑。

  莹儿费力地晃晃脑袋。

  恍惚里,那几只乌鸦飞了来,在她头顶盘旋了。它们可真性急。它们定然已将她当成了死人。要么,它们也想像人类尝活猴脑那样,尝尝新鲜的活物。肯定是的。莹儿虽愿意叫它们吃肉,但不愿意叫它们在自己还出气时就下嘴。她抡着那没有了电的手电,却发现它不是趁手的作杖,便扯下拴在驼笼头上的鞭子。那是她们备用的。要是骆驼不听话,就抡了它抽它的鼻梁。一路上谁也没用鞭子,说明两个骆驼都是好样儿的。莹儿才抽下鞭子,就发觉一道黑影已扑来了。她悄悄用足了劲。当然,那所谓的“用足”,也仅仅是将鞭子抡出相当的速度而已。那乌鸦显然已将她当成死人了,没想到,竟会有一道暗影掠向自己。它不知道,自己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就算鞭子静候在那儿,它只要一撞上,也会晕头转向。何况,瞧那鞭子,正迎了它飞来呢。

  只听一声闷响,乌鸦已滚落进沙洼了。

  别的乌鸦一见,怪叫几声,飞到不远处的沙丘上。

  滚在沙洼里的乌鸦蠕动几下,寂了。

  莹儿做梦一样。她想,真是怪事。她以前虽也甩过鞭子,但其熟练程度,也不过是不使那甩出的鞭梢裹了自己而已。这打中的几率,跟瞎驴碰草垛、跟瞎子嘴里掉进油馓子差不了多少。没想到,倒真的打中了。

  她爬向死乌鸦,发现它比成年鸡小多了。飞起时,它张着翅膀,俨然也是个飞禽。一落地,竟瘦小成鸡娃了。几滴血印在沙滩上。莹儿想,那血,说不定也能养会儿命呢。她平日胆子虽小,这乎儿,那迷瞪和木然却驱使她一把抓住了黑鸟。理智上,她想揪下乌鸦的头,咂些血。她甚至也开始操作。她用了很大的力,却拽不断鸟颈。但一想自己会一嘴血污,却一阵反胃。她呕了几呕,虽没呕出啥来。胃和食道疯狂的蠕动却一下将迷瞪驱散了。她想,死也罢,不吃这脏东西。她狠狠抛出乌鸦。一道黑影划个并不长的弧,滚下沙洼。

  不喝。渴死也不喝。她想。她实在不想叫自己变成电影上饮血的妖精。

  她想,与其像饮血妖精那样活着,还不如死去呢。

  喘一阵气,眯了眼,望远处的乌鸦们。它们也望她。都有些怕对方了。莹儿怕它们一起飞来掏眼珠。要真那样,她是挡不住的。她会在眼珠剧疼后堕入黑夜。她很想说,你们急啥,馍馍不吃,在盘儿里嘛。

  人鸟相峙着。驼已超然物外。它虽看到那精彩的一幕,却不显惊奇的神色。经了这一路的事,当然没啥惊奇了。

  莹儿已将自己当成了死人。这是迟早的事,早一刻迟一刻,都会成乌鸦嘴里的肉。那夜,当豺狗子围来时,她还不甘心喂它们,此刻早没那想法了。她想,一样。谁吃也一样。她只是不想在活着时叫它们下口罢了。

  乌鸦嘎嘎着,它们等不及了,但谁也不敢再试那鞭子的厉害。骆驼仍在抽风匣似的喘气。从它偶张的口里,莹儿看到了黑黑的干皮条一样的舌头,知道它的命也快尽了。她想,也好,做个伴儿。这样,她就不是孤鬼了。

  莹儿说,骆驼呀,你要走慢些。

  但她已发不出声了。那迷瞪织成的网又浓又密又坚韧,已裹向她了。空气里多了好些乱毛般的东西,它们塞向自己的口、耳、眼……乌鸦的叫声也没了。恍惚里,大鸟们飞了来,翅膀扇动的风也织成了大网。数道大网,齐刷刷裹向自己。

  浓浓的夜降下了。

  21

  一个遥远的声音隐隐传来,很像小时候奶奶的叫魄。那时,每到她迷迷瞪瞪不清干时,奶奶就说她的魄掉了,就要给她叫魄。

  奶奶的声音先从远处传来:

  “莹儿哎——,远处吓了近处来。”

  一人就应:“来了。”

  “莹儿哎——,高处吓了低处来——”

  “来了。”

  “莹儿哎——,热处吓了凉处来——”

  “来了。”

  “莹儿哎——,饥处吓了饱处来——”

  “来了。”

  “莹儿哎——,三魂七魄上身来——”

  “来了。”

  奶奶还会叫出许多诸如此类的内容。她会从相对遥远的地方,一直叫到厨房里,再拿个红布包着的瓷碗盛了面,一下下按她的前心后心双肩等处。按一阵,碗中就会出现个陷坑,奶奶就说,瞧,亏损大了,就再添些面,再喊再按,直到碗中的面完全平了时,才算完成了叫魄仪式。

  奶奶的声音跟绿米汤一样悠长甜绵,一直能叫到莹儿心里。后来,奶奶死了,就没人再给她叫魄了。

  现在,那悠长的声音又出现了。莹儿在恍惚里感到很温馨。她以为自己死了。听说只有在死后才能遇到死去的亲人。她想,也好,我又能见着奶奶了。奶奶待她最好了。奶奶的怀抱是最温暖的港湾。小时候,奶奶老是抱了她,叫一声:“我的乖乖!”然后吧唧吧唧地亲她。奶奶像老巫婆一样神奇,身上总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花糖呀花生呀,还会讲好多鬼故事,每每在夜里吹了灯后,吓得莹儿吱哇乱叫,直往奶奶的怀里钻。

  莹儿觉得,那悠长的声音像茧丝,将她裹了,一下下拽了来,很像是牵着风筝。生命之风硬要将她吹向无底深渊,而那呼唤的绳儿却牵系了她。她就随了那拽力一寸寸移了来,慢慢靠近了呼唤者。她渐渐听出,那声音有些变了,很像是兰兰的。

  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眼珠很涩,有种锈门闩转动的感觉。她用力地睁呀睁呀,一道亮光泼入眼睑。因为羞明,反倒看不清眼前了。

  “快!你吃些这。”兰兰的声音很惊喜。

  终于看见兰兰了。她拿个黑黑的棒子。见莹儿不动,她用鞭杆一下下剐那黑棒,黑皮没了,露出水白的成色。她见过它。那时,每到冬天,村里人宰了羊后,就将它跟羊肉炖在一起。叫啥来着,对了,叫锁阳。

  兰兰掰一小块,塞进莹儿嘴里。莹儿轻轻一嚼,甜汁儿在嘴里弥漫开来。莹儿只见过晒干的锁阳,没想到,它会有这么多汁儿。

  兰兰将剐去皮的锁阳塞给莹儿,叫她多吃些。自己又从头巾里取出一根——兰兰吃惊地发现,头巾里竟有许多黑棒儿。

  兰兰嚼些锁阳,喂给骆驼。骆驼边沉重地呼吸,边伸出黑舌头,吃力地搅动兰兰喂进它嘴里的汁儿。

  在莹儿的印象里,这锁阳,是她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她轻轻一嚼,汁儿就会从牙间挤出,进入贪婪的舌蕾中。舌蕾们狂欢着。它们像饿极的小麻雀见到母亲叼的虫子那样,张大了口叽喳着,发出喧嚣无比的声音。锁阳那带着甜香的面汁勾起了胃迷失的记忆,胃疯狂地蠕动起来。

  骆驼也开始自己吞那些黑棒子,它咔嚓咔嚓地大嚼着,白汁儿流出了嘴角,莹儿感到很可惜。兰兰兴致很高,对莹儿说,你把那根吃了。缓一缓后,我们再去挖,那个沙洼里,有好多锁阳。

  吃下一个锁阳后,兰兰不叫莹儿再吃。她试着拉骆驼,骆驼挣扎着起来,步履蹒跚。它将兰兰带来的锁阳都吃了。锁阳解饿解渴又滋补,一下肚,骆驼飞悬在空中的命就回来了。莹儿的头虽隐隐作痛,迷瞪却消解了。兰兰说,成了,一次别吃太多,等会儿再吃。

  两人牵了驼,去那沙洼。沙洼并不远,转过沙嘴子就到了。那地方,沙里带些土,锁阳就安家了。兰兰找个裂口处,跺跺脚,那儿发出空堂的声音。兰兰说,这里面,全是锁阳。刚才你们吃的那些,是一个坑里挖出的。莹儿看到,好些地方裂着口儿,跟山芋胀开地面时很相似。有些锁阳,还冒出了土层。莹儿叹道,天无绝人之路呀。

  兰兰刨开一个裂口处,里面尽是锁阳。这锁阳,是肉质寄生植物,形如驴球,长可盈尺,黑红色,多生于沙土相间之地,听说能补肾助阳呢。锁阳一生一窝,大些的一窝,至少几十斤,刨开沙土,用不着咋挖,已有一堆锁阳了。兰兰用鞭杆稍稍剐一下沙土,扔给骆驼。骆驼兴奋地大叫,萎靡早没了。

  两人解下驮架,在沙丘阴面刨个坑。吃些锁阳后,两人就拴了驼,爬进坑里,睡了一觉。她们睡了吃,吃了睡,又有那么多能滋补的锁阳,几觉之后,精力就恢复了。

  吃了些锁阳,又挖些锁阳,叫驼尽力驮了。她们宁愿自己走路,也要叫驼多驮些锁阳。她们朝着认定的方向,继续走了去……

  22

  莹儿们终于看到了一片耀目的白。

  在黄沙里浸了多日,那白很是扎眼。走得近些,才见那是盐碱地。这儿,真寸草不生了。盐碱将地皮儿蒸出老高,踩上去软软的。空气也潮了些,有种大海的咸味了。

  兰兰高兴地说,快到盐池了。她说,盐碱边上,都这样。

  驼也高兴地叫了。那声音,有种唢呐的喜庆味。

  按说,莹儿也该高兴的,不料却有种奇怪的平静。

  她怕自己寻觅来的,是又一次不可知的陌生……

——节选自长篇小说《白虎关》(上海文艺出版社)

  注:《豺狗子》由《中国作家》杂志2008年第9期首发,《小说选刊》2008年第10期,《小说月报》中篇增刊2008年第4期进行了转载,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获得广泛好评,荣获2008年度“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

  著名评论家雷达在《中国作家》2008年第9期著文,高度地评价了《豺狗子》,文章称:“雪漠,是甘肃小说家中地域性文化精神最为突出的作家,他的来自西部生存的苍劲的小说语言,深情刻骨的大漠情怀,已随着他的《大漠祭》赢得了全国性的声誉,建立了一种浩荡凛冽的西凉风格。雪漠的叙事能力强,笔下富于生命质感。《豺狗子》很像一个生命大寓言。两个女子,为了活着的理由和生命的盼头,被命运抛入陌生的绝境。猛兽、酷暑、干渴……及诸多未知的灾难都将那两个弱女子的灵魂放上命运的砧板,开始无情地捶打。灵魂的韧性由此产生,生命的尊严也由此体现。正是在一次次的炼狱中,两个弱女子升华为两个大写的‘人’。主人公跟豺狗子的较量是文本中精彩至极的华章,人与兽,善与恶,生与死,情与爱……诸多悖论般的命题一次次展现,人的灵魂由此洗礼得以重塑,两个鲜活的生命跃然纸上,承载着厚重如大地、壮美如雪山的西部精神。时下的小说中,已经很少能看到如此本色、新奇、呼之欲出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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